⎯⎯“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论语.季氏》
七 花连长
就在李麟被捕的第六天,也就是十月一日前夕,絮河村党支部召集了一次民兵会。
这个村的民兵传统很早,中共建政(一九四九)前就有组织,开始是以支持中共与国民党内战为号召。它正式登上政治舞台是在其以后,参加一系列政治运动:“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由于当时参加者多属当地本分农民,虽然也做过一些伤天害理的事,但都属上级部署,政策使然。当时还很少有人主动做私人报复,从中渔利的事情,他们还是履行了维护当地治安的基本职能。老百姓也不过分要求,因此还一度获得信任。
但,自一九五八年之后,毛泽东发出“大办民兵师”的号召以后,民兵有了“质变”。最高层的提倡,各级党委的怂恿、捧场、邀功求赏,民兵被捧上在农村仅次于中共党支部的组织。甚至行政部门(比如生产大队⎯⎯村政府)也可按民兵来编制,它成了实权派。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成了政权实体,各项工作都以民兵来推动。一些心狠手辣之徒代替了稍具公道之心的老成员。民兵就成为最直接残害老百姓的“刑事房”、“屠宰场”,他们可以做出最骇人听闻的勾当。
自一九七八年之后,随着“党政分离”,“人民公社”瓦解,民兵逐渐式微。虽未明令解散也已呈瘫痪之势。旧日威风不在,民兵中的受益者,实(特)权阶层,深感江河日下。
今天中共党支部书记李澄海,面对重新集结的旧部属,准备了一番东山再起的鼓励之词。他念的是县委宣传部就民兵重建而刚刚发下的一篇宣传稿:
“……自改革开放以来,先后占据党中央领导职务的个别同志放弃党‘四个坚持’的方针,怂恿推动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散布削弱党的领导的‘党政分离’,片面强调‘高消费’、‘利润原则’、阶级斗争熄灭论,导致城乡资本主义全面泛滥。各种反动阶级的代表人物纷纷登台表演。反党、反革命的气焰甚‘器!’‘尖!’上。………”
(惭愧,李书记不识“嚣”字,把它读成“器”。在不明词意的情况下将错就错,把简体字的“尘(尘)”也就读成“尖”了!)
“……在这种错误甚至反动政策影响下,党组织涣散,战斗力削弱。而民兵这个毛主席亲自提倡,多年来行之有效的阶级斗争工具也趋于瓦解状态。北京市六月三⎯⎯四日发生的严重反革命暴乱,正是这种激烈阶级斗争的反映……”
按理,这番为民兵撑腰打气的讲话应该是投合在座者心意,正中其下怀的。可是情况远非如此。李书记于念稿之余偷眼斜视,民兵们一个个东歪西倒,漫不经心。有的在聊天,有的竟然打起了呼噜……
李书记心知肚明,这番陈词滥调的大道理民兵们早已耳熟能详,甚至可背诵成句了。现在的民兵尝到了“失权”的痛苦滋味,就必然在“复权”时要求更大的所得。他们在等待着。等待着在那大道里之后能有几句“随便的补充”。在一切都“向钱看”的时候只有这几句“补充”才能唤醒人们的振作。
可是,这句“随便的补充”竟没有出现。这不怨李书记,因为文件上没有。
场面索性变瘫痪为沉默了。
李书记未免有所尴尬。他努努嘴,向坐在身旁的李奎生低声却是严厉的命令道:
“组织大家讨论讨论!”
李奎生,今年三十九岁。在村里的头衔少说也有一打:党支部副书记,新昇任的村长,兼职的民兵连长,“村治保会”主任,蔬菜大棚⎯⎯“蔬菜专业生产组”组长,村木器加工厂厂长,缝纫组组长,村小学“教育管理委员会”主席,村供销社顾问…………
但,他最大的声名却是一项绰号⎯⎯花连长。这还是十年前得的,因为当时专职民兵连长的他,对村中的所有大姑娘、小媳妇都有过成功与不成功的骚扰。甚至对已嫁往外村的“老相好”也不放过,有一次被夫家堵在玉米地里,剥光衣服足足晒了一天光腚(幸好是夏天)。花连长由此得名。
花连长抿抿常年干燥的嘴唇,慢慢地张开口:
“……老书记已经把市、县委重建民兵的指示传达了。大道理、小道理,大气候、小气候都讲了。想必大家也都听明白了。现在……咱们就具体地讨论一下。大家有什么不清楚的,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摆出来!……畅所欲言嘛!……民主作风嘛!……学生在天安门要民主,那是假的,是别有用心!想拆咱共产党的台,把咱们国家出卖给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咱们讲民主不同,咱是为了巩固党的领导,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大家别闷(读阴平声)着,讨论,讨论……谁先带个头?……”
要说花连长聪明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明知大家心里想的是什么、要求的是什么(他自己又何尝不想,不要求呢?),也知道老书记的难处,但自己却不表态,而是“民主”地暗示大家发言,争取那预定的目标。
“头头”既然有了暗示,民兵们当然也就不甘寂寞。你推我搡,终于找出一位代言人。
此人外号郭大胆。他鼻子先“吭哧”两声,站起身来,又提了提那过早上身的老棉裤腰,笑嘻嘻地说道:
“……嘻嘻……老书记讲过了,……连长也补充了。……我们对大道理、大原则决不含糊。重建民兵保卫社会主义,咱民兵是一百个拥护,一万个赞成!……只是……”他又“吭哧”两声,提提裤腰,显然在斟酌字句:“我!……嘻嘻……我想提点具体情况。……现在不比从前了,现在实行的是‘承包责任制’。各家各户有各家各户的‘活路(土话,工作)’,咱民兵也不例外。而且都是各家各户的壮劳力!……以前,有公社的时候,民兵出勤有工分补贴。现在……公社没了,找谁要补贴去?……虽说咱干革命讲贡献,不讲报酬。可也不能总是吃亏,您说是不是?……耽误‘活路’,误工,误饭,不能没人管,您说是不是?……我想问问……咱们民兵有没有补贴,要不换个讲法叫奖金、劳务费也行,有没有?要是有,给多少?……”
不愧郭大胆,总算把心里话大胆说出来了。
“俺叔说的对!”插话的是郭四壮,郭大胆的堂侄:“咱们民兵是干革命。可……社会上流行的可是‘向钱看’,咱们不学这个!……可也总得讲个‘按劳分配’、‘经济效益’吧,大伙说怎么样?”
有人带了头就少不了大家推波助澜:“对呀!”,“是这个理儿呀!”,顿时喊成一片。表面上似乎讨论的很热闹,实际上只有一个声音:要补贴,或是发奖金。民兵不能白干!
李澄海一根烟堵着嘴不做声。
花连长见火候已到,该是他亮相的时候了。他再抿抿嘴唇,站起来威严地喝道:“好了,好了!……别嚷了!这样七嘴八舌像个什么样子?”
一鸟入林百鸟哑音。果然花连长有本事,登堂一呼民兵们洗耳恭听。
“……大家讨论的很热闹。……”他先肯定大家的发言,也不管与自己刚才的喝斥有没有矛盾:“……对民兵重建的意义都有了认识。……这很好。嗯?……民兵嘛!……嗯?……干革命嘛!嗯?在党和国家的生死关头就该显出咱们的顶梁柱的作用!学生们吃了豹子胆,要想打倒党,破坏社会主义。咱们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答应!……为了党……咱们民兵什么都能豁出去!……至于大家的要求嘛……你们当着老书记的面都讲了。讲了就行了,不要老是纠缠个没完!……没有补贴就不干民兵了?……不干革命了?……你们的心思我们党支部不是不暸解,只是因为上级的文件里没有讲,老书记不能随便表态。……我看……是不是这样?……”他一面说着,一面俯身向李澄海,似是请示又似商量的口吻:“上级没想到的,咱们先试着做着,边做边请示,您看怎么样?……”
李书记当然明白李奎生的“试着做”是什么含意,况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只有点头的分儿。
“……咱们也学城里人的办法……”花连长提出自己的方案:“这办法就是拉‘赞助’!不管什么事,只要拉‘赞助’就能来钱。‘赞助’,懂吗?……就是家家户户出钱帮助。……民兵是为大家办事,保卫的是国家、人民财产安全。搞点‘赞助’,各家各户出点钱,我看也不过分。……每个民兵巡防、值勤的时候,顺便敛一点!……少则十元八块,多则不限,越多越好。注意!要讲明道理,自觉自愿,不许强摊硬派。特别对那些发了财的‘承包户’更要多讲道理,多下功夫!……款子收上来之后先如数上交。经党支部讨论之后再按人分配。你们说,这办法行不行?……”
民兵哄然叫好:“同意!”……“就这么办!”……有的人已经开始盘算谁家穷谁家富,该赞助多少;有的问:孤寡老弱户该怎么办?有的甚至提议:对有大姑娘、小媳妇的家庭应予照顾,因为她们对民兵工作有“贡献”。………
“不过!……有一句丑话先说在头里。……”花连长脸色突然严肃起来,声似截铁:“任何人不能搞违法乱纪!……现在是讲法治的时候。谁要是犯了法,被人家揭发,告到县里,区里,我们党支部可没法保你!……大家都自觉一点!……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真要有哪位老少爷们一时糊涂,做了点不擦屁股的事,希望你自己处理好!……不要扩大范围!…只要群众不叫真儿,我们党支部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民兵们‘哈哈’大笑)……就是说,出了事要自己擦屁股,不要叫别人替你收拾烂摊子!……”
花连长话里有话,这是有所指的。本村民兵除了历史悠久这项传统之外,还有自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代发展起来的一项“传统”,那就是仗势欺人,胡作非为。在“人民公社”时期多领工分,多吃多占,对群众敲诈勒索,超经济剥削。尤其在“男女关系”方面,俨然是个封闭的王国。以花连长为首的民兵可以公然奸宿年青妇女。他讲话的后一段就是指这种事。言下之意是在奸淫妇女时不要留下把柄,不要被人捉到,“自己搞干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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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