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信步走进大海湾酒楼,牌友们正吃着夜宵等我,见我笑盈盈、神清气爽,立即大呼小叫:“快拿照片来看!”
我掏出手机,给他们看阿塔穿传统服装唱歌的照片。
李斯一面端详一面赞叹:“好一个大美人。”
赵悟津津有味地说:“据说藏族女人的裙子里面什么都不穿,只要看上了你,就把裙子往上一掀!”
王耳嘻嘻哈哈地追着问:“掀裙子了没?”
静坐一旁的香香发火了:“都给我住嘴,这里是餐馆!”
没谁听她的,吵吵声更大了。我充耳不闻,坐一旁发呆。
香香酸唧唧地说:“看把你神魂颠倒的,好像恨不能明天就把阿塔娶回家。”
我一点头:“你说对了,只怕人家不愿意。”
顿时,喧闹声没了,众牌友望着我,大眼瞪小眼。这些年在他们面前,我不知多少次赌咒发誓,要永保单身。跟阿塔见面不过才一、两次,居然就起了结婚的念头!
赵悟掩不住满脸的怪异。
“你娃头儿病得不轻,生活习惯、文化传统、家庭背景、成长环境……”他列举了一大堆,惊呼:“有太多不同了!”
王耳随声附和:“我听说藏人一辈子只洗两次澡,他们身上那股膻气和酥油味道,你受得了?谈婚论嫁,非要找吃生肉的藏蛮子?我要是你,赶快娶香香做老婆!”
“不要胡说八道。”
香香假装生气制止,语气里透着讥嘲:“人家阿塔又年轻、又漂亮,会做糌粑,还会打酥油茶……”
话没说完,响起一片闹心的笑嚷声。
我忍了又忍才没发火,从手机上翻找到下午给阿塔拍的照片,举到香香面前,要她好好看看:“怎么样,比你强多了吧?受过高等教育,很时尚的,能歌善舞,能说会道……”
我正滔滔不绝地夸着,香香煞时脸色发白,扭过头去,用筷子敲着碗沿,招呼众牌友:“快吃快吃,菜都凉了。”
由于地域关系,有成千上万的藏人来成都读书、打工或经商,但汉人和藏人之间,好像被一堵无形的高墙互相隔开,除了必须的交往,都只生活在各自的圈子里。许多汉人只要议论起藏人,什么犛牛呀,野人呀,粗言秽语,充满歧视。尽管这些人大都从未接触过藏人,对藏人的了解只是道听涂说,却总要摆出个高人一等姿态,真不知他们自以为是的民族优越感从何而来。
望着热气腾腾的菜肴,我没有丁点儿食欲,试图对牌友们做些启蒙,尽管我所知有限。1980年代那次进藏经历只是浮光掠影,直到听母亲临终前讲的故事,才去书店买了几本有关西藏的书籍,还从网上下载大量文章。读得越多,震撼越大。我从藏人的宗教、文字、文学、音乐、建筑、历法、医学……一直讲下去。这个民族了不起啊,人口不过百万,又生活在雪域高原的恶劣环境之中,竟有着数以千年的文明史!
李斯注意听着,赵悟埋头作沉思状,王耳扭过头打手机,香香一直东张西望。
赶紧走吧,要是再待下去,保不住香香或王耳又会说出难听的话,我可能会耐不住性子,把这一桌的油汤肉水、碟碗瓢勺都给掀了。
空旷的大街,空气冰凉。凌晨了,我依然没有倦意,驱车往城外开去。母亲埋在青城后山,我想在她的墓前,坐坐。
我要对母亲说:我有了一个藏族女友,名叫阿塔。
八
如果说与阿塔相识,纯属偶然,我的命运却的的确确,曾经和西藏、和藏人连在一起。
一个多月前,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第二天母亲把我叫到床边,强撑着极度虚弱的身体,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有些事她本想带进坟墓,现在她改变了主意,一分一秒也不愿耽搁。母亲随即讲起了我、我父亲、还有她自己。
不难想见我的吃惊!我一直以为我出生在成都,我一直以为父亲在我出生前就病死了。
现在母亲忽然对我说:
“那都是骗你的,其实你出生在拉萨,你的父亲没有死,当我生下你以后,他忙里忙外照顾我,做饭,洗屎尿片,什么都干。”
我一直以为做纺织女工的母亲,一辈子过的风平浪静,如今母亲谈起了她的遭遇。一天深夜,荷枪实弹的解放军突然破门而入,从床上抓走了父亲,罪名是搞投机倒把。母亲吓坏了,正好,父亲的卡车司机朋友要回成都,母亲抱着刚出生两个月的我,搭上车逃离了拉萨。
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母亲的回答像天方夜谭。父亲在老家金堂县受尽磨难,实在待不下去,逃到成都,过起东躲西藏的日子,后来抓住一个机会带着我母亲去拉萨谋生路。造成这一切苦难的起因,竟是因为我爷爷!他是金堂县有名的大地主,
1950年共产党搞土改,爷爷失去了全部财产,在批斗会上被打得死去活来。1951年共产党搞镇反,爷爷又被拉到万人公审大会上,当众枪决。正在成都念师专的父亲,先被抓回金堂县陪杀场,继而被剥夺了读书的权利,遣送回乡。
家乡的生活如同地狱。人人都可以打骂父亲,侮辱父亲。村里出点事,比如地里的豌豆尖被偷吃了,首先就怀疑他,经常被抓去批斗、游街。父亲买了条粗绳子,挂在房梁上吊,被人发觉后救下,救他的是我母亲。后来父亲偷着去了成都,投奔亲戚,跟随着他的,也是我母亲。
与父亲的家庭背景正好相反,母亲是穷人家的女儿,外公在土改中表现积极,成立合作社时,被任命为社长。父母的相爱,只能瞒着外公,母亲离家出走时,外公也被蒙在鼓里。
由于没有户口,父母亲只能靠打零工为生。但金堂离成都不远,担心被熟人看见。就在这时,父亲遇到了在运输公司做卡车司机的朋友,专门拉货去拉萨。他告诉父亲,拉萨很需要建筑工人。由于没有身份介绍信,寸步难行。母亲冒险潜回家中,哭着跪在外公面前,央求帮助。外公心软了,不仅为我父母开了介绍信,还给了母亲一些钱。1956年初夏,父母乘上朋友的卡车,沿着刚通车一年多的川藏公路去了拉萨。
这条长达两千四百多公里的公路,从成都起,穿过四川藏区,跨越金沙江,进入西藏。沿途数不尽的艰难险阻,泥石流、滑坡、坍方、雪崩。司机把他编的几句顺口溜念给我父母听:脚踏阎王殿,手把鬼门关;一脚踩刹车,一脚踩死亡。
我母亲就差点送命。那天无风无雨,走着、走着,突然雷声大作,竟是成百上千的石块,自山上滚动而下。司机无处可避,只能加速逃离。这些石块带着旋转,威力惊人,坐在驾驶座旁的母亲,耳边忽然一声巨响:哐!足球大一块石头把车帮砸个稀烂。接着头顶又一响:鹅蛋般大一块岩石击穿驾驶座顶篷,从母亲身旁呼啸而过。万幸的是,母亲毫发未损。后来知道这段路叫“飞石区”。
今天如果有人要问:谁是中国最早的“民工”?那应该是我的双亲。
拉萨的打工生活,虽然辛苦,毕竟地处偏远,到底安定多了,又攒了些钱,两人结了婚,1958年初生下我,父亲还做起了小买卖。就是这个小买卖害了他。父亲花钱请卡车司机帮忙到内地购货,再转卖给当地人,还没赚到多少钱,就被人告发了。后来母亲打听到关押父亲的监狱,写了无数的信,询问父亲的情况,但收不到任何答复。
直到二十年后,一个从拉萨回来的人才告诉她,父亲早已死了,但不清楚怎么死的,反正是死了。我总算明白母亲对我隐瞒至今的原因,她怕我受到刺激、伤害,怕我终身会笼罩在阴影下。
(待续)@#
──节录自《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责任编辑: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