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破柙记 (3)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论语.季氏》
贞女坟,传说埋葬的是位公主。但究竟是谁?老百姓有不同的故事:一说是雍正年间的既是宠臣又是爱弟的怡亲王允祥的女儿,她因父亲的荫庇被破格封为“和硕公主”死后葬于此地。
但,另一种说法则更普遍些:说这里葬的并非满族女儿而是汉家姑娘。她叫孔四贞。父亲孔有德本为明朝崇祯年间的登州总兵,在起兵征辽时叛明降清,并随即挥戈南下攻打已处于败势的南明,因功被封为“定南王”。但其最终还是死于南明义军之手。为葆其“忠勇”清庭把她的女儿孔四贞收在宫中抚养,封为公主。这位公主后来下嫁广西总督孙延龄。可能是受乃岳影响吧!这位总督竟也是脑后有“反骨”的人物。居然参与平西王吴三桂的叛乱。孔四贞怒斥丈夫的不忠,并说服他继续效忠清廷。他答应了,但机事不密为吴三桂侦知,被骗入吴府乱刀砍死。于是孔四贞再度入宫,死后葬此。
不管是哪位公主,也尽管她生前有着刀光剑影的背景,但死后坟前却算是太平安稳的,没有战火的骚扰。甚至一九三七年的“芦沟桥事变”,日本鬼子占领北平,此地也不是战场。而一九四九年的中共进入北平那就更不闻枪声了。
如今的贞女坟当然与二百年前不同了。圆圆的坟区被一分为二,成了两个半圆的陆岛。一条东西贯穿的高速公路把它分开,南北两条圆弧形车道是数不清有多少站牌的公共汽车枢纽。这里是北京城的西门户,城区与郊区的交汇口。
还在一里地开外李麟就听到这里人群的呐喊声。刚开始就像是北京城春天惯有的“黄沙天”,“晰晰”作响。越靠近声音越大。逐渐地,像奔腾的马群,像惊涛拍岸,像咆哮的飓风,像轰鸣的山谷………历史赋予中国人的总是驯服再驯服的礼教。而今天,民主的呐喊就像横空出世、乍响人间的春雷……
直到人群的密度使得拖拉机再也没法前进的时候,李麟才将车藏进一处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下。锁好,然后只身挤进人群。
数不清的人,水泄不通。却自然地形成不同的层次,最外层的是老年人和儿童,他们只能从前方传来的消息中发出评论式的叫喊;第二层是青年妇女及中年人,她们的呼喊是向前方做出支援,鼓励性的口号;李麟自然是不甘居二线的,但却再也挤不进了,在他前面的全是器宇轩昂、连面孔也憋得通红的小伙子。……
李麟施展本领,就近攀上一棵大树。拨开浓叶密枝向前看去,不觉呆了……
贞女坟北、中、南三条车道都被东面的人群阻住。一眼望不到边的军车由西向东开来。士兵们面向车外,头盔与枪筒在惨白的路灯映射之下烁烁发光。
军车在人群坚定的阻挡之下徐徐地逐排的停住。但发动机仍是开着,“呼呼”一片山响。
排山倒海般的人群从贞女坟一直延续到苜蓿地。站在最前沿的人都戴着各色头标,他们臂挽着臂做着有节奏的呼喊:
“……人民军队爱人民,人民军队人民爱!
工农子弟绝不向人民开枪!
解放军不做御林军!
打倒╳╳政府!打倒╳╳╳!
反对贪污腐化!反对‘官倒(即利用权力投机取利)’!
结束垂帘听政,还政于民!……”
李麟终于明白了。从前任总书记之死引发的学潮,到今天已经是全民起义的地步。人们试图用血肉之躯抵挡真枪实弹的进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双方始终僵持,态势不见变化。
忽然,李麟在树上有了一种颤动的感觉。仿佛大地在发抖,连带树枝树叶都轻微的摇摆。在人声、车声、飞机声之外有了一种类似拖拉机的“轧轧”声。常年与拖拉机打交道他对此十分敏感,拨大树叶间隙极目向西望去,夜空背衬之下,依稀的路灯照射中,远处增加了一层黄色的土雾。……
军车终于也不甘寂寞了。几辆前排车发动机声突然加大,做出即将前冲的样子。手拉手的人群本能的向后一退,利用这一间隙第一排子弹脱壳而出:
“叭!………”
呐喊声突然中断。在这难得的静寂中又是一排子弹,它们清脆的如同爆豆!……
“开枪了!”东南西北的人群几乎同时声喊。
“开枪了!”
“开枪了!…………”
军车呼啸着向前,却又是车道的右侧开去,从西而东的坦克“轧轧”声已经响成一团。坦克队越过军车向人群冲去。原先清脆的枪响也变得浑沌,近乎于木击的“噗噗”声了。坦克不顾倒下的人体继续冲击。前方有三辆无轨电车交叉重叠,这本是市民们为预料中的军车冲锋而设的障碍物。但为首的坦克毫不犹豫全速冲去:一次、二次、三次,三辆“无轨”被撞出一条洞形通道。坦克们鱼贯而入,枪声也就像烟火似地爆裂……
忽然,李麟前面的一棵树上镁光灯一闪。有人在拍照,大概是想要留下这历史性的镜头。
紧接着“叭叭”的枪声跟踪而来。打得李麟盘坐的树枝“嗖嗖”作响,吓得他一咕噜倒撞坠下树来。刚刚站定身躯,向前面一看:一股从腰眼升起的冷气穿过脊梁,直冲头顶。……
前面树上那人脚嵌在树丫里,而身子和头却倒悬在空中。那流下的鲜血正好滴落在摔落的相机上……
李麟见过死人,胆子不算小。可这种只能在恐怖电影中才能一见的场面使得他连气也几乎喘不出。双腿酸软无力,想动却力不从心。枪击声继续传来,他只好不顾一切地向地上扑倒,连滚带爬逃出这危险区。
大概爬出五十多公尺的地段,他鼓起余勇向公主坟路面看去。人群自然是不见了,十几万人烟消云散。留在路面的是十几具分不清是死人还是伤者的躯体。大部分一动不动,少数的仍在挣扎、爬行。也有大胆的人,他们匍匐前进试图接近伤者,施出援手。
一个男孩突地从东北墙角窜出,他血流满面站在路中央,四周张望着大喊:
“妈妈!……”
李麟问自己:在这惨绝人寰的场面中,该做些什么?
可是形势却不允许他得出答案。几排士兵沿街搜索而来,他们手中的自动火器闪着尺多长的火光……
李麟只能逃走。但心中却愤愤不平,边跑边向后骂:“妈的屄!法西斯!……日本鬼子!……畜牲!……杀老百姓算什么本事?……”
来到藏拖拉机的地方迅速打火,踩动油门,倒退着转进一条小路,然后加大油门一溜烟逃命……
他心有余悸,魂不守舍地开着拖拉机,躲着枪声走。转过几条街,越过几座立交桥都不记得,直到车前出现了人影才清醒意识到是该采取手段的时候了。于是紧急踩刹车,差点撞到对方身上。
“师傅,对不起!……求您点事!”对方不但不责怪反而似有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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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