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邻近的汉内弗山特岛也位于易北河下游,那里和我们这里一样,也关着一些难以管教、有待改造的青少年。尽管两个岛的情况相同,同样都被油污的海水包围着,有同样的船只行驶过,同样一群海鸥在岛上栖息,但在汉内弗山特岛上却没有科尔布勇博士、没有德语课、没有作文题, 没有这种(说句老实话)大多数人甚至还要因此受肉体折磨的作文题。
所以,我们许多人宁愿在汉内弗山特岛接受改造。海船会先从那里经过,在那里,炼油厂上空的熊熊火焰不断向每一个人致敬问候。我要是在那座岛上,肯定不会被罚写作文,因为我们这里发生的事情,在那里是不会发生的。
瘦长、满身散发出药膏味的科尔布勇走进教室,轻蔑而又吓人地端详着我们。等我们说了“早安,博士先生”后,他便一声不吭地分发作文簿。
单是这些就够人受的了。他什么也不说,就像享受一种乐趣似地走近黑板,拿起粉笔,抬起他那难看的手,袖子滑到了手肘,露出一条干瘪、蜡黄,至少是百岁老人的胳臂。他用一种造作的歪斜字体把作文题〈履行职责的欢乐〉写在黑板上。
我惊恐地向班上同学看去,看到的只是弯曲的脊背、困惑的面孔,大家交头接耳,脚在地上蹭来蹭去,个个都在唉声叹气。
我的邻座奥勒·普勒茨掀动肥厚的嘴唇,低声跟大家一起念。沙利耶的癫痫快犯了,他的本事很大,可以随心所欲使自己的脸色变白变绿,可以随时装出有病的样子,使得所有教师都自动免除他的一切作业。
沙利耶已经耍起他的呼吸把戏来了,尽管脸色还未变,脖子上的青筋已经在跳动,额头和上唇已经满是汗珠。我拿出一面小镜子,斜对着窗户,把太阳光反射到黑板上,把科尔布勇博士吓得立刻转身,两大步迈到讲台边,定了定神,要求我们立即开始写作文。
他再一次举起了干瘪的胳臂,用食指僵硬地指著作文题目:〈履行职责的欢乐〉。为了避免大家提问, 便补充说:“大家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必须和〈履行职责的欢乐〉有关。”
***
他们对我的惩罚——把我禁闭起来写作文和暂停会客——是不公平的。人们让我悔过,并非由于我的回忆或想像不成功,而是由于我顺从地搜索枯肠,看有没有尽责任时的欢乐可写,而且一下子有那么多话涌上心头,多得我费尽力气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既然不能爱写什么就写什么,既然规定要写履行职责的欢乐,而这正是科尔布勇期望我们发现、描述、探究,以及无论如何要明确证明的,所以,浮现在我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严斯·耶普森,他的制服、公务用的自行车、望远镜、风衣和他在狂吹不歇的西风中骑车行驶在大坝高处时的侧影。
在科尔布勇博士催促的目光下,我立即想起春天,不,是秋天,喔!是在某个夏日,天空阴阴的,凉风习习,父亲和平时一样,推着自行车走在狭窄的砖路上;跟平时一样,在鲁格布尔警察哨的牌子前停下,他抬起后轮,把踏板移到起蹬的高度,习惯性地用脚蹬了两下才骑上去。
先是晃晃悠悠的,接着又颠了几下,衣服被西风吹得鼓鼓的。他先朝通往海德和汉堡的胡苏姆公路骑了一段,在泥煤塘边拐弯。
这时,风从侧面吹来,他顺着鼠灰色的水沟向大坝骑去,经过已经掉了叶片的风车,在木桥后面下车,推着车走上高耸的大坝斜坡。到了顶上,在空旷的地平线前,他看起来意外的高大。随后他又晃晃悠悠地骑上车,像一艘孤独的帆船,披着被风吹得鼓起、几乎要爆炸一般的风衣,从大坝顶上向布雷肯瓦尔夫行驶,而且总是向布雷肯瓦尔夫行驶。
他从不忘记自己的任务。当秋风把浮云从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吹到这边的天空来时,我的父亲正在执行公务途中。
无论在缤纷的春天,还是在绵绵细雨中;无论在阴沉沉的星期日,还是在清晨或傍晚;无论在战时,还是在和平时期,他总是在自行车上颠簸,向自己命运的死胡同里踩去。这条死胡同永远指引他到一个地点:布雷肯瓦尔夫,阿门!
这一情景——德国最北边的警察哨,鲁格布尔农村区警察局外勤哨的哨长,必须整天不停地骑自行车执勤的情景——我一下子就回忆起来了。
为了讨好科尔布勇,我还进而想起:那时,我常常系着一条围巾,坐在公务用自行车的后座上,跟着父亲一起向布雷肯瓦尔夫驶去。我总是用湿冷的手指牢牢抓住父亲的腰带,后座硬梆梆的钢条在我的大腿上留下了一道道红印。
我看见自己坐在后座,两人迎着傍晚的浮云,行驶在大坝上。我感觉到从荒芜的沙滩上长驱直入的阵阵劲风,我们俩就在这阵阵劲风中向远方颠簸而去。
我听到父亲因使劲踩着自行车而气喘吁吁。他不是由于风大而失望或者发怒,只是按着踩车的节奏而喘息。我觉得,这喘息声中还带有洋洋自得的味道。
我们沿着海滩、沿着冬天黑色的大海向布雷肯瓦尔夫骑去,除了倒塌的磨坊和我家以外, 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这栋房子坐落在肮脏的地基上,两侧杨树成行,树冠修成尖削状,弯向东方。
我走到摇摇晃晃的木门前,打开门,用窥探的目光扫过房屋、厩舍、棚子和画室,马克斯·南森常常从这间画室向我狡黠、威胁似地眨着眼睛。
南森被禁止作画。
鲁格布尔警察哨一年四季不分晴雨,都必须来这里检查禁令的执行情况。警察局一发现他有创作的念头就要加以制止,更不用说动手画画了;总之,警察局必须密切监视,不再让住在布雷肯瓦尔夫的这个人绘画。
我父亲和南森相识甚早;我是说,他们从小就相识了,由于他们俩都是格吕泽鲁普人,他们之间不需言语就能相互了解彼此的处境,以及如果这种状况延续下去的话,将给对方带来什么结果。
至少,父亲和南森的会见还完好地保存在我的记忆中,因此,我很有自信地打开了练习本,把小镜子放到一边,试图描写我父亲骑车到布雷肯瓦尔夫的过程。
不,不只是描写他骑车前往的过程,而且也描写他为南森设下的圈套,那些逐渐引起南森猜疑的,简单或复杂的诡计,以及各种花招和迷魂阵。
按照科尔布勇博士的意思,我还得描写父亲在履行职责时的欢乐。我做不到,我没写成。我一再从头回想起,如何目送父亲向大坝走去,他有时披着风衣,有时没披;在有风或无风的日子里,在星期三或星期六。
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心中太不平静,太波动,太杂乱无章;父亲还没到达布雷肯瓦尔夫,就在我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纷飞的海鸥,一艘在风浪中摇晃的挖泥煤旧船,或者一具在浅滩上空飘动的降落伞。◇#(待续)
--节录自《德语课》/远流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李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