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论语.季氏》
“说!”
“到医院以后,凡是问到我哥伤情、身世等情况的时候,您都要配合我。不合您意的地方千万不要当场反驳!”
云英想想,这并不是多难的事,便点头答应:“当然,你是他弟弟,病人家属,由着你说。不过,你也该明白,你的话未必都能滴水不漏!”她不无暗示。
“您可以补充,但千万顺着我的话,别说拧了!”
“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我有一个高中时代同学在这里做护士,要不要找她帮帮忙?”云英问。
“可靠吗?”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是哪个方面的可靠呢?敬业精神、对上级的忠诚、友谊的珍惜,还是对伤者出于同情而能甘心情愿地保守秘密呢?
“这可不好回答。”云英只好实说。
“那就看情况再说吧。”文陆无可无不可。
医院方面倒不乏人道精神,马上派担架把伤者抬进急诊室,迅速抢救。经过一番诊断判定:颅骨破折,中度脑震荡,除紧急手术之外还需住院观察治疗。
由于伤情严重,在办理住院手续时惊动医院“保卫科”,他们二人被带进一间办公室。
“伤者是什么人?”也是中尉衔的一位军官问道。
“我哥。”文陆恭敬地回答,说着递上自己的身份证、驾驶执照。
“怎么受伤的?”中尉倒也和蔼。
“这样……”文陆看了云英一眼,仿佛委屈地说:“我开车送我哥去火车站,打算上广州。在蔡河路遇到这位大姐,她要求搭便车。我们同意了。可是,不知这位大姐得罪了什么人,有人向她扔砖头。结果,没打着她,把我哥打伤了!”
文陆编故事的技巧还算不错,云英惊愕不止却不得不点头。尽管这种叙述对她的“形象”有些不恭。
“凶手呢?”中尉问。
“跑了!打过就跑了。”文陆说。
“您认识凶手?”中尉又问云英。
“我要认识就好了!”云英配合得十分得体。
“那么您是……?”军官转问她。
“我是来证实这位小兄弟的话。”
“我是问,您是做什么的?”中尉再重复自己的重点。
“您是问我的身份?我是个家庭教师,今天恰好没带证件。不过,要证明我的身份并不难。您只要给我工作的地方打个电话就全明白了。”说着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卡片递上。
中尉接过来一看,上写:湖滨路五十六号,方家。电话是军区总机转358。
中尉官阶不高但阅历不少。潘杨湖边的湖滨路是省军区高级首长的疗养区,方家是“高”中之高。哪里还敢用一件急诊小事去干扰?倘若冒冒失失把电话打去,轻则埋怨一句“不懂事”;重则不予置理,随便找一位自己的上司说声:“怎么让这样的人来管保卫?”自己或许糊里糊涂地就被转了业。
“好吧!”中尉把卡片又郑重地还回来:“您们去办住院手续吧,有什么困难再连系,我们尽力帮助解决!”
他甚至连云英的名字也不曾问。
“神了!大姐……您能通天!”办完住院手续,文陆喜出望外地说。
“别高兴太早了,”云英冷静地说:“我是纸老虎,不禁戳。”这后一句是她对着文陆耳朵低语的。
一句话,文陆笑脸变成苦脸,又陷入焦虑之中……
外科病房门前张文陆走来走去,并不时地把着门缝向内张望,但每次都以叹息来表达观察结果。
看到他焦急、烦躁的样子魏云英心中十分同情,只得反复地安慰:
“既然做了手术就不会有大问题了!”她说:“您也该安静、安静,别着急,急又有什么用?”
文陆看看云英,对她的话表示同意。稍微平定一下心气在走廊内的长椅上坐下,但不到一分钟就依然故我。
云英想:这是天性,二人是兄弟手足之情。要让他能像局外人一样冷静是不可能的,
劝也无益。但又不能不劝,因此只能把同样的意思换个说法再三劝解。文陆仍然放松不下,最后他以近乎哀求的语调说:
“夜长梦多,大姐!要是您有办法、我哥又脱离了危险的话,越早出院越好!”
“说的是!”云英心中明白:时间耽搁的越长,暴露的危险就越大。该再想个什么法子?
下午四点钟是医院“白班”与“小夜班”交接的时候。云英想趁机去找那位做护士的高中同学,或许从她那里能想出点办法。于是她对文陆说声:“我去去就来!”便穿出楼门向办公的平房走来。辗转打听的结果又走回楼房来到内科住院部:
“小夏!”她走进护士办公室。
“你?魏………”夏护士惊讶地看着她又迅速看看周围,幸好没人:“你怎么来这个地方?”
从态度来看不像有戒心,魏云英放了一半心:“求您帮忙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故意说的很随便,显得亲切。
“来我这里的都没有好事。不是吃撑了,拉肚子了,就是高血压,高血脂。再不就是不小心怀(孕)上了,找我偷着打胎。你是不是?……”她打趣着。
“厚脸皮!瞎说些什么?”云英嗔怪道:“人家求你是正经事!”
她按文陆编造的故事讲述一遍。
“是的!…”小夏点着头:“有些人对您这样的人抱有莫名其妙的成见,仿佛那天安门的坦克是你们召来的!”
了解的情况不同、理解的反应也就大相径庭,小夏把故事中的云英受袭,错当成是在当局煽动下对“六四”人士的报复,因此颇为不平。
云英巴不得将错就错,顺着小夏的心情说:“我心里很不好受,因为我,一位不相干的人被打伤。”
“简单了当地说,你要我做些什么?”小夏爽快地问。
“帮我打听一下这人的病情有没有危险,另外……”
“说!”小夏敦促。
“你知道……”云英一付十分为难的样子:“受伤的这位张大哥兄弟俩都是农村出来打工的,手头不富裕。而我,您知道,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所以这医疗费、住院费都是沉重的负担。如果可能的话能不能让他早出院?”
小夏想了想说:“好吧!我安排一下就来。”
她迅速的完成各病床的配药检查,隔窗对一位同伴打了声招呼,随即同云英一起走出来。
来到走廊上她问:“你的事怎么样了?”这是指云英目前的处境。
“用日本电影《追捕》的话来说:‘这种事哪有个完?’”她一付无可奈何的表情。
“保重你自己!”小夏深怀同情地说。
是的,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痛骂当局毕竟不是她这军人身份的人所能做的。
云英回到外科病房的走廊,对文陆说了此行的经过。二人焦灼的等待回音。
二十分钟后小夏来到,报告打听结果:一,病人伤势严重,但至目前为止还算稳定,如果没有并发症的话不会有太大危险。
“第二,”小夏接着说:“关于出院问题,眼前还不可能。但医院方面也考虑到病人负担,将尽量配合。”
虽然并不如意但也并非毫无安慰,魏、张二人都再三感谢。小夏继续“坐班”去了。
夜已深了。外科病房外的走廊十分安静。云英、文陆各据一张长椅面对面的坐着,盼望着病人能早早醒来。文陆时不时还要在病房门缝中把望一番,云英疲惫已极倚在椅背上似睡不睡。
文陆觉得心中不忍,劝道:“大姐,您躺下睡一会儿吧!”
用不着回答,云英已经连抬抬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端详着云英,百感交集:
她,面色腊黄,头发散乱。那被流氓“联防队”员撕脱扣子的外衣敞开着,里面的T恤衫也皱搓不堪。一个姑娘家,而且是大学生,形象如此狼狈,实在令人同情。这是为什么?充满人性理想的人却总要受到非人性的对待!
不但值得同情,还值得尊敬。固然李麟是为救她而受伤的,但她却非但不像那些胆小的受益者,事过境迁,在是非、利益上针针计较,能躲就躲,恨不能撒手不管;而是主动承担责任,不顾自身安全为伤者找医院、寻庇护,关心到底,陪伴至今。用句最俗的话来说:该是个有良心的人!
对这种有良心的人该还她以良心,不能使她再为难、受委屈。文陆想:她用医疗费做借口要求早出院,这个理由寻得好。但,是否她真有这方面的顾虑呢?她没有正式工作,仅靠家教赚一点花费,医疗费若是摊到她头上是个不小负担。……想到这里他竟忍不住出声嚷起来:
“不!医疗费不用你操心!”睁眼一看,原来自己也睡着了,刚才是梦中讲话。
谁知却把云英吵醒:“你说什么,医疗费?”她问。
既然人已醒了文陆索性说出自己的想法:
“大姐!我想了……你用医疗费当出院理由是个好主意。不过,不能当真!这点钱我们哥儿俩还是不在话下的。”
这番话却使得云英不得不认真的看看文陆了。这个既是孩子年龄又确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小子,说出的却是一番大人也难说出的话。哥哥因救人而受重伤,他非但没有埋怨、责骂。反而替对方着想,连医疗费也主动承担。换了别人,怕是连今后余生的“营养补助”也不肯放过呢!要说世界上有好人,这哥儿俩该算是一对!
@#
责任编辑: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