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论语.季氏》
“我劝你还是冷静一点吧!一个人想追求的东西,不一定就是值得追求的。退一万步说,即使魏云英肯放弃她那一肚皮的民主、自由的理念,承认爱情第一,也被你这颗诚心所感动而谅解你对她的伤害;你们老爷子戈书记会答应娶一个有严重政治污点的刑满释放分子做儿媳妇?到时候再演出一场儿女自作多情、父母包办的现代逃婚剧来,你这碗政治饭还想吃吗?犯得着吗?”王秘书推心置腹地说。
“所以我这是个悲剧,我的命苦!”戈进军不胜凄叹。
“又‘莎士比亚’起来了!”王秘书再挖苦:“你想当罗米欧还是哈姆雷特?”
“想到她已不属于我而终将倒进别人的怀抱,我的心就像掉进烧滚的油锅里……”
“我看你是工作太多,累的!心理不平衡,胡思乱想。我给你连系一下嵩山疗养院,你去休养一阵子怎么样?”王秘书关心地说。
“不,不,不!”戈进军“三不主义”不能自己的大喊:“我很健康!我体力充沛,心理也正常。正因为如此,我需要的不是平静而是发泄!只有在发泄中我才能得到安慰!”
他踉跄着脚步走向电话机,拿起听筒:
“是小于吗?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你下班后别走!……”
三十五 祁、魏二家
祁冠三终于被“落实”了“政策”,但却是谁也没料到的一场尴尬……
对他的“政治平反”是早已解决的了,还在八年前就由公安部门宣布:“历次运动所加于其身的罪名都不存在”,大狱二十余年也属“错判”,眼下所进行的是由“平反”而带来的财产、权益上的“落实”。
牵涉到祁冠三名下的产权共有两处:其一是“悦生堂”,祁被捕前是正处于“公私合营”阶段的“资方代表”,过几年又值他在监狱服刑期间实行了没有“资方”签字的“国营”,现在“平反”了,这笔“账”可该怎么算?
政府规定:对凡已“国营”了的企、事业不能“倒算”,因此这一产权不能发还。其本人“成分”按当时成例该变为“企、事业工作人员”的,但这一点既非本人所愿、又要增加国家编制。折冲的结果是祁本人可以以“世传中医”身份在“悦生堂”坐堂应诊。就是说承认了祁家在“悦生堂”的地位,而店方也因此而具有了“继承性”。
祁冠三称这项“政策落实”是画饼充饥。
复杂的第二项产权落实是大槐树巷四号,即现由魏仲民父女居住的一栋二层别墅型小楼。政府承认这纯系“私产”,是由于“历史原因”而由政府“代管”,确认之后按“政策”应发还屋主本人。
但现实情况是魏家父女不愿搬迁,并认定为此项决定是“阴谋”。
魏家“阴谋论”的根据是:市委办公室为这位前高干家庭安排搬迁的新居是“干(部)休(养)院”。顾名思义,这是个是非之地。住户两极化,多数是虽然不算犯错误但却是当局眼里的“异己”者,少数是当局的间谍。人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受到这些少数间谍的监视。用魏云英的话说,等于把睡床搬到别人眼皮底下,岂不是一桩无形的无期徒刑?因此他们的对策是运用政府法令,据理力争!
根据国家落实房屋政策的法令,在处理搬迁纠纷时有一条“保障住户权利”的规定:“不得强迫租户搬迁”!
“终不成把我的床搬到大街上去?”魏仲民摇着头说。
但是,“不得强迫搬迁”却不等于是有房也不搬。在国家已经提供住房的条件下仍然赖着不搬,这使魏家父女处在说不过去的尴尬境地。于是他们改变策略:拖!能拖到哪天算哪天……
尊俎之后,魏家态度软化,同意一分为二:一楼让出,由祁家居住。魏家住二楼。厨房、厕所公用。
祁冠三称这第二项“政策落实”是“聊胜于无”。评论魏家则是“仗‘高干’之余威,行虐民之故事!……”
魏仲民以“阶级斗争”学说论定:祁冠三是基于“剥削阶级感情”的反扑!
本来祁冠三对这样的“落实政策”是想采取“三不主义”的,即不承认、不接受也不上诉。倒是李麟考虑之后觉得与其唱完全的对台戏不如能屈能伸,“三不”变二“不”半,于不承认、不上诉之外有保留条件地“接受”,徐图后策,静观其变。祁冠三被说服,决定:从扩大施诊范围的目的出发,每星期五,六、日在“悦生堂”坐堂应诊;星期一、二、三回二道坝照常营业。后半星期住大槐树巷,前半星期住蓬门村,月蕙随祁伯伯而定行止。
秋高气爽的星期六,祁瞎子决定搬家。
预料的剑拔弩张、水火不容的场面就将出现,但是……
祁冠三年高体衰不能胜任笨重的搬运,也许李麟也有意淡化两家的矛盾,所以第一天搬家仅由李麟率月蕙动手。二人一早吃过饭,载上粉刷装修工具。李麟开车,先在二道坝装上事先看好的家俱:二付床架、床板,一张专为老人用的厚实、软硬合度的床垫,桌椅板凳、锅碗瓢勺、扫帚、拖把。再开到汴州市宋门区煤气公司,载上经长期“走后门”才得到分配的煤气罐,向大槐树巷而来。
尽管对即将到来的邻居一百个不欢迎,魏云英却不得不尽一个“先入为主”的责任。她应门铃而出,准备先开始一场“冷战”。
从院子里的栅栏向外看去:一男一女?
“您……?”魏云英的一个“您”字从开始无精打采的声调拉长、急速高升,最后竟变成尖叫。她再也没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五个月前在黄河饭庄冒着风险、仗义直言的那位“川辣子”!
“你……是来找我?”她以为月蕙是专诚拜访。
“我可不是专来看你的,我是搬家来的!”月蕙直率地说。
“你搬到这里来?”魏云英大吃一惊。
“是啥!”
“那你是祁……”瞎子二字没好意思出口:“你是祁家什么人?”云英疑惑地问。
“我是祁伯伯的家庭服务员,家庭工啥!”月蕙说明关系。
“哇……太好了!”魏云英几乎要跳起来:“我们可以朝夕相处了。”
随说着向那开车的司机望去,却又是一惊:
“您……”她仰着脸对着大个子:“我们可算是熟人了。”
李麟正在解车绳,回头笑着说:“一回生、二回熟,一年前在‘悦生堂’多亏您指点我找到祁伯伯,这次算第二回了!”他故意不提“六四”之夜的见面。
“上次见您……好像您还穿着军装?”魏云英仍忘不了当时的疑点。
“转业了,转业七八个月了!”李麟大方地说。
“是呀,是呀……”云英应付地说,但疑团并未打消:“您也是为祁伯伯帮忙?”这话实际是在问他与祁冠三的关系。
“可不是!都是二道坝的生意人,谁不帮衬谁呢?”李麟早有思想准备,对答不漏破绽。
“请吧,请吧!”云英不便再盘问,拉着月蕙的手先走进楼内,向她介绍房间、各种设施。李麟开始卸货搬运。
一楼进门就是间向阳的客厅,很大,两间卧室在东,一间书房在西。客厅门西侧是通向二楼的楼梯,梯下与书房相隔的是通往西屋的双扇门。那是间颇为宽敞的厨房兼餐厅,是祁家当年家庭小宴的地方。
月蕙打扫房间、洗地板、堵鼠洞、然后糊墙纸。李麟把家俱先堆放在院子里,随即疏通下水道、粉刷客厅。魏云英在厨房烧了一壶开水,泡上茶,一面与月蕙聊天,一面也帮她做些零碎。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大概是为报答月蕙的情谊和说不出的对李麟的感激之情,她坚决留他们吃饭。下厨房亲手做了四菜一汤,除每样留一份送往楼上供父亲午餐之外,三人在厨房内浅酌慢饮。
“没有酒……”云英抱歉地说:“以茶代酒,别嫌待慢,您二位凑和着吃!”
“您太客气!”李麟显得有些拘谨。
“谢谢!”月蕙也客气一番。
本来心照不宣的是不提政治,但魏云英毕竟是个“政治人物”。更何况月蕙脱不了孩子脾性,忍不住好奇,于是默契终被打破:
“大姐!我不明白,为什么公家人要那样对你?”月蕙问。
问题很简单,但要使像月蕙这样单纯的女孩子明白却不是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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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