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文)
月余之后,我在海棠树边又碰到了杨红蔓、黄琳以及鲍、赵二人。
“不得了,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这样大的事,你还不知道?”他们怪责我。
我说:“什么大事?是体育系人打架?还是什么流氓跑进女生楼骚扰?”
“都不是。”
蔓、琳指着鲍、赵,说:“问他们吧。”就走了。
“昨晚,有六个歹徒在排球场后边的平房里,将两个80年级的女生轮奸了。”鲍、赵轮番说着。
我心犹如遭到雷击,心想歹徒可恨,学校的当道者,更可恨!连个校园也管不好。
“那小平房是自修教室,像个马厩,平时很少人去。昨晚中文系有舞会,那两位女生用功,就去那里自修,谁知碰到了歹徒。歹徒残害她们之后,将她们捆起来,嘴里塞上袜子,今早才被人发现,两个女生已精神失常。”
“是否趁此机会大闹一场?也好使他们减少点官僚主义。”
我想了想说:“就是大闹一场,他们无非是答应追查凶手。要知道这不是偶然的事。必须彻底改造中土,然后国民的安全才能得到保障。从前你们提醒过我,不要冲动。我们将来有更大的事要做。这种小歹徒犯的案子比衣冠禽兽的罪恶,简直是小巫了。”
这时杨红蔓、黄琳从图书馆出来:
“真可怜,那两个女生,竟是王德茂、吴安石的女朋友。”
我脑中立刻浮现出年前在饭厅门口遇到的喊王德茂的那两个女生,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同情与恼恨。一时间校园里到处都有人交头接耳,谈论此事。
几天以后,我去饭厅吃饭,管信的同学给我两信,一看是王德茂、吴安发来的。王的信这样写道:
“茂出母胎,便入苦海。处穷乡僻壤,常以天为衣,地为室。幸赖父母以心血育我,竟考入京师。谁料父母相继离世,根因无非饥寒交迫。弟身长七尺,不能使父母脱离饥寒,耻莫大焉!又女友遇歹徒残害,弟也不能脱其责也。我一日两餐,常生疾病,因此而不能处处护随,前日弟又卧床,未得偕其晚修,遂致歹徒乘隙。弟心痛之疾,已非言语所能形容。数日闭门,顿觉万物皆空。此去山中静地,必不复相见矣。”
吴安石的信大体如此,其中又有这样的段落:
“昔日鲁莽,曾致人命;今遭大难,岂非报应?弟攻书数年,至今方知书本之无用,万事之虚空。清静山野,当能了此残生;西方佛祖,赦我伤人罪过?兄当入世,我入沙门。”
我反复看信,知吴安石为自己打死那个藏在女厕所的小流氓而深深忏悔。下午碰到杨红蔓、黄琳,她们说:“王德茂去了四川,他说那里山林众多,总会有寺庙,即便没有,也会有结庐的山野。吴安石去了昆峒山。听说那是黄帝炼丹的地方。”
大家不免为之悲叹了一番。旁边有的人说他们支不住磨难,非真男儿;有说他们大彻大悟,不失为好男子。蔓、琳说:“或许你们讲的都不对。宗教是人类心灵之必需,就好像空气是生物的依托一样。”
不几天,校园里人就把二女生受害,二男生出家的事忘了。生活依旧与往常一样,球场每天热闹闹的,饭厅里卖的仍是糙米饭,猪食一样的污水煮蔬菜,晚上到处有舞会的音乐声,海棠园仍是学生钟爱的慢步、聊天、读书的场所。
***
某天下午,天气微阴,大风阵阵,沙尘乱起。我接到了民族学院古丽、马刚的信,大意是:
听到王吴及其女友的不幸,为之伤心,本想来海棠园一聚,但接到王雯丽妹妹来信,说王雯丽年前就病亡了,死于难产,心里更加难过。所以暂时就不打算到海棠园这边来。民院几个同学曾在紫竹苑为王雯丽举行了挽悼诗会,如师大同学有挽诗、挽联,可以寄去就行了,免得见面,相互感染,悲哀过度,影响到毕业前的考试。
我的心如遭盘石重压,脑中不时浮现出王雯丽的美貌,又不时忆起她的诗文。为才女早殒而痛心。转念想到,要不是那个小官吏儿子追得紧,要不是她家过于贫困,需要人家的物质帮助,王雯丽就不会早婚、有孕、丧命。想来想去,对那个小官吏家庭及其同类产生了强烈的愤恨感。
晚上我在海棠园中慢步,好长时间,惶惶不知去处。最后在一树影下,遥向西南,喃喃自语:“山僻葬青芳,娇魂去也。棠肥任泪雨,倩影来哉!”
忽然一阵风紧,月隐云乌。我心愈加沉重,又喃喃自语道:“昆明湖上识君名,曾得山川月夜吟。两地经常无鸿雁,谁知魔鬼折芳旌?”
我又乱走一阵,去了教学楼。坐下翻了一阵书,心目恍惚,又返身下楼往海棠园踱去。此时风沙已止,昏月初升。园中到处朦朦胧胧,少许夜烟轻弥于树丛之间。靠近西海堂丛时,听到有隐隐的呜咽声。举目细瞧,见廊蓬下石桌边,有数女子,像是古丽、瓦娜、金芙蓉、唐英、黄芳、杨红蔓、黄琳几位。
正在我犹豫不前之时,那边有个人说:“雯姐,我们姐妹不能赴川南为你送行,今天只好在海棠园内为你焚香,望你九泉之下有知,来纳此祭。”我听出是古丽的声音。
我想:中午接她的信,还说不来。怎么又来了?转念又想到:世间万事万物,随时变异,一定是她们改变了主意,觉得不祭一场不足以达尽心中哀思。我不愿上前打搅她们,只是站在原地,隔着几丛树木,看她们致祭亡魂。
古丽又说:“雯姐,这杯酒,替你驱凉壮气,你饮上也就不怕阴间鬼怪了。下面我把众姐妹的悼念你的诗念念,你可要仔细听呀。另外,杨雪贞妹妹的亡魂,我们献给雯姐的情份,也有你的。望你前来一听。”
至此,几个女子又呜咽了一阵,古丽念念有词--
《七绝.金芙蓉悼雯姐》:
同窗听雨忆前年,曾约今春咏竹烟。
月窟空嗟林饮泣,愿君泉下永安眠。
《七绝.唐英悼雯姐》:
川南塞北共婵娟,君赴泉台路几千?
相聚还须寻好梦,为君浇酒海棠前。
《七绝.徐文悼雯姐》:
曾说冰心不易摇,为亲温饱嫁凡曹。
多情月影沾香烛,揽去哀思升九霄。
《五律.芳、蔓、琳、娜共悼雯姐》:
烛泪招魂急,哀弥聚会林。
娇芳凋僻野,雾霭蚀明星。
不恨阎罗殿,堪焚官府厅。
婚姻非所愿,首恶吏儿心。
古丽呜咽起来,并掏出手绢擦泪,周围人个个垂首,石桌上几支蜡烛,火光昏黄。
古丽收起手绢,掏出一张纸,念道:“雯姐,贞妹,下面是我写得一篇祭文,算是我们整个诗社献给你们的悼文吧。你们领受吧。”
我悲伤难禁,不愿再听下去,便转身离开了海棠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