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9月1日 晴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她叫根秋青措,从山坡的石阶上奔奔跳跳地跑下来。
她的羊角辫在肩膀上像两条泥鳅,活奔乱跳。喜饶多吉说,根秋青措诞生在戈麦高地,两岁时到德格县城来治病,住在喜饶多吉家,病愈之后,她拒绝再回戈麦高地,于是,喜饶多吉一家就收养了她。现在,她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任何有关草原的痕迹。
阿妈雍措拿了一根牛皮绳从山坡上的藏式木楼里走出来。
公路边的面包车里有我的旅行包,一大袋书籍,还有北京的X募捐的一批衣物和文具。我背着行李和阿妈一起爬上石阶,走进大门,再攀援木梯来到木楼当中。
光线显然不足。过道里堆满杂物。木头地板发出陈年腐朽的“咯吱”声。向左,是一间宽阔的屋子,我佝身穿过小木门,来到阁楼的房间里。这是客厅,兼做厨房,靠墙角的碗橱上,一溜大大小小的铝壶和铁盆擦得锃亮,摆放整齐。
向阳的方向,又一个小木门,通向外面宽阔的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瞭望对面的山峦和山峦下茂密的灌木林,以及灌木林下金碧辉煌的更庆寺和印经院。色曲河在楼下疾疾奔流,发出声势洪大的吼叫。
阿爸丹珠安静地坐在窗下。从窗外进来的光线打在他脸上,这使他那张棱角分明、俊美优雅的脸庞一般黑暗,一般光明。这是一张典型的康巴老人的脸,祥和、尊贵,鼻梁挺直,双眼大而明亮,皮肤黝黑却布满光泽。
阿妈雍措,开始在厨房里操劳,为我端来酥油茶。根秋清措依偎在阿爸丹珠身旁,用一双调皮的大眼睛将我打量。
这是黄昏,窗外归巢的鸟雀唧唧喳喳地掠过树杪,绛色天空的反光射进木楼,令这木楼中走动的每一个人浑身笼罩一层金色的光芒。神秘的幻境,令我如此着迷。
阿姐志玛也回来了。这是一位年过三十的未婚女子,眼神里总是透露着忧郁。
晚饭后,我便早早安睡。卧室在另一边,进门木梯的右面,窄窄的木床靠着木制的窗户,窗户纸抵挡不住色曲河的水声。我就这样枕着河声入眠。
*2005年9月3日
下午的大法会在色曲河边的草地上举行。
八十多岁的嘎拉法王主持法会。他坐在法座上,显得那么苍老、虚弱,却又庄严肃穆。法座下的众喇嘛齐声诵经。人群涌入嘎拉法王的帐篷。跪倒在地的人们,一脸宗教的热诚和迷狂。他们拥挤着,爬到法王脚下。嘎拉法王颤巍巍举起右手,为人们摩顶。
法会将持续两天。
第二天,僧侣们穿起戏装,唱起了藏戏。身着华服的人们围坐在四周。小孩们在追逐嬉戏。冗长枯燥的藏戏,节奏极其缓慢。几个背包客在人群中拍照。被藏戏吸引而来的外国人,饶有兴致地观看藏戏。
两个穿着藏式裙子的美国中年妇女吸引了我的注意。一个白种女人,一个印第安女人。她们的衣着表明,某种盲目崇拜西藏的情结,就像一种能够传染的疾病,正在到处流行。
黄昏,晚霞照耀大地。也许是受到菩萨的祝福,这黄昏才变得如此美好。藏戏已毕,百名僧侣身穿法衣,举起幡幢,排成整齐的伫列,塞满了街衢。他们向着萨迦巴寺院——更庆寺——缓缓移动。
我在围观的人群中拍照。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朝我走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人群中找到我,跟我搭讪。这真是莫名其妙的邂逅。
“我是嘎拉法王的朋友,可以带你去见他。”他说。
我将信将疑,但还是决定跟随他去见嘎拉法王。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根本上师,可我见到的“活佛”大都令我失望。
跟随那个矮胖的男子,绕过印经院,从一群转经人中穿过去,走在窄窄的长巷中。寂静的巷子,偶有跫音,却不见人。推开73号门,小小的院落敞开着,迎接每一个来访的客人。
走进黑暗的走廊,矮胖男人的身体被虚无之暗所吞没,紧接着是我,同样被虚无之暗所吞没。陡峭的木梯,从更其黑暗的高处落下来。攀援而上,右边是一间宽敞的客厅,木桌上摆满了水果、糖和油炸食品。嘎拉法王的侄女以一种见惯来客的淡漠神情招呼我们。不失藏人的惯例,她为我们端上了酥油茶。
矮胖男人开始自我介绍,用一口四川话。
“我是四川绵阳一座寺庙的法师,这次来德格是为了催逼县文教局的领导,尽快完成一所中学的建造。我发动居士捐款,钱已经到了,交给了文教局,可是学校却迟迟不见完工。”
喝完酥油茶,他把我带进嘎拉法王的经堂。主持大法会的嘎拉法王还没有回来。
矮胖男人说他法号叫“守明”,晚上就睡在法王的经堂里。
他炫耀说:“法王的经堂可不是随便让人睡的。”
我听出这是一种虚荣的表现。
我问他:“既然你是法师,可为什么不穿袈裟呢?”
“我这是为了办事方便。我可是真正考取了佛学院法师资格的人,不像别人,对外宣称自己是法师,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法师资格。”
我不再搭理他,而是观察起嘎拉法王经堂的布置。
光华灿烂的佛龛,四周的墙上挂满唐卡,床头的书柜里堆满佛经。守明法师唠叨着他跟一个老板居士的故事,说他如何开导那个心情烦恼的百万富翁走出阴影、热爱家庭,过上了乐善好施的慈善生活。
我一直不明白他在人群中找出我并把我带到法王家的真实用意。
不久,法王回来了。他被侍者搀扶着,走进经堂,气喘吁吁地坐在床上。他不懂汉语,这使我们的交流显得非常困难。我看着他疲惫不堪的样子,就对守明法师说:“我要走了,法王应该休息。”
守明法师要留下我的联系方式。我说我是一个流浪汉,没有固定的联系方式。于是他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他的手机号——一个我永远也不会拨打的电话号码。
夜幕笼罩大地,静谧的巷子因为那偶然传来的跫音而显得格外诡谲。
回到喜饶多吉的家。灯光下,围坐着一群面孔黝黑、肌肉发达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从遥远草原上来的牧民,肮脏、憨厚、老实,显得有些拘谨、有些粗笨。我知道我喜欢他们。喜饶多吉说,他们是来接我的戈麦高地上的牧人。
我一一打量他们的面孔,思绪早已飞向戈麦,那片未知的草原。
啊!戈麦,戈麦!人类诗意栖居之地,让我重返赤子婴儿的状态,让我的灵魂安顿下来。
====================
从德格出发的那一天,一切都超乎想像……
戈麦小学就在那山岗上……
他们将是我的学生……
隐约之间,我仿佛看见了童年的自己。
====================
*2005年9月5日 晴
人是多么喜欢耽于梦想啊!但是,现实是个石头,梦想总会被这石头砸烂。
从德格出发的那一天,一切都超乎想像。
清晨,更多的人还在沉睡。四郎瑙乳敲响了驻马店的木门。睡眼惺忪的老板娘慵懒地应了一声。木门打开了。六匹高原矮种马出现在眼前。马的身后,一个木牌上用藏汉两种文字写着:“禁止马匹入城,违者罚款20—50元。”
清冷的风吹得我像一茎青草,瑟瑟发抖。
四郎瑙乳为马匹韝上鞍鞯。沉重的皮制马褡驮在马背上。马褡里装着我的书籍、被褥和生活用品。那些书——我从广州的家里带到成都,再加上我在成都采购的生活用品,还有我在德格县城购置的被褥,沉重将近三十公斤。两匹马驮着那些东西。
出驻马店向右,一条从山谷深处沿着一条小溪延伸而来的小径,是我们通往戈麦高地的路。小径两边,错落着几户人家。他们或者是县城的弱势群体,或者是从牧场上迁移而来的牧民。
前一天到德格县城来接我的村长四郎瑙乳、扎多老爹、美青年格佩、阿登和小翻译根秋泽仁,还有赶回戈麦奔丧的服装小贩冲翁三郎,我们一行七人,牵马上山。
山谷里的阴影逐渐退去了。我们暴露在灿烂的阳光里。高原的阳光从不温柔,像鞭子,抽打着我这个从广州来的汉族男人的脸。我的皮肤烧灼般滚烫。从高入云端的山峰垂挂下来的小路不仅陡峭、狭窄,而且布满石块和沙砾。
四郎瑙乳说:“上马!”
除了小翻译根秋泽仁,其他人纷纷上马。他扶助我。我一脚踩在马镫上,一脚高高扬起,这才艰难地骑上马背。马的两肋上悬挂着鼓鼓囊囊的马褡,这使我很难踩稳马镫,而马鞍上搭着被褥,这又使我的臀部很难坐实在马鞍上。因为马以及马背上的货物,使得人的高度增加了不少。万仞悬崖就在眼下。我的心一阵阵收紧。一只鹰飞过,我竟然看到鹰的脊背上羽毛闪烁的磷光。
从此,就没再出现过坦途。偶尔会有一片水草丰美的草甸,却又陡得出奇。经验丰富的马儿用“S”形的走法,负载着人和货物,攀援而上。
就这样艰难攀援,走上大约一个多小时,我们便席地而坐。马褡卸下马背,让马儿去吃草。我们侧卧在草地上,吃着风干肉,喝着青稞酒。
翻上第一个山头的时候,遇见牧场上放牛的卓玛和她的祖父。卓玛二十岁左右,穿着传统的黑色藏裙和带碎花的蓝色衬衣,用一串绿松石、玛瑙和红珊瑚将百十根细细的辫子盘在头顶。起身上路的时候,我才发现卓玛也是徒步。这样一来,她和小翻译根秋泽仁就成了伴儿。
经过夏嘎神山时,小路变成一条缠绕着山峰的细带子,弯弯曲曲,右边是更高更陡的山峰,左边是深及千米的沟壑。我一直担心,万一马失前蹄,人就会摔落下去。对于长年走在这条山路上的康巴牧民来说,骑马小跑,也毫无恐惧。小翻译根秋泽仁甚至抓住扎多老爹的腰,骑跨在扎多老爹的身后。他们两人合骑一匹马,而那匹黄骠马还驮着五六十斤重的马褡。
经过念冬神山的垭口,我们又一次野餐。四郎瑙乳说:“再有两个多小时,我们就能到家。”事实上,接下来两个多小时的行走,连羊肠小径也没有了。在倾斜的山坡上,我不得不下马,因为我实在太紧张了。
终于,六、七个石头和木头建筑的小屋出现在眼底。那些小屋相距甚远,以致你看见的只有小屋的孤独。在如此庞大的群山之下,那些小屋显得渺小而无助。◇(待续)
——节录自《戈麦高地记忆的眼睛》/远足文化出版社
【作者简介】
柴春芽
1975年出生于甘肃陇西一个遥远的小山村,1999年毕业于西北师大政法系。2002年进入《南方日报》报业集团,担任摄影记者。2005年赴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县一个高山牧场义务执教,执教期间完成大型纪实摄影《戈麦高地上的康巴人》。著有《西藏红羊皮书》、《西藏流浪记》、《祖母阿依玛的第七伏藏书》。
现暂居日本京都,自由写作并摄影。
责任编辑:李昀
点阅【戈麦高地记忆的眼睛】系列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