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论语.季氏》
“爸!……您怎么了?”云英大惊。自从她记事以来从没见父亲掉过泪。即使是“文化大革命”的残酷批斗,也或是母亲的死,他最大的悲哀表示也不过是不言不语,一支接一支的抽烟……再也想不到他今天竟不能自制!
她觉得是今天自己的言语太过分,对父亲太刺激,招致他如此激动,后悔万分:
“……爸!是我错,我惹您生气,……”云英只好拿儿时语言来向父亲求饶:“我对您不尊重,叫您伤心,我错了!……您要是还想写,那就写吧!犯不上生这么大的气!我给您把稿纸弄干净……”说着她来到书桌边,拿起那被面汤污染过的纸,一张一张地擦拭……
“不!……不用擦了!”魏仲民反而抬头制止。
“爸!犯不上这么认真。只要您想得开,身体好好的,就是我的幸运。妈妈没了,您再整天愁眉苦脸的,我……”说着她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用担心我,……”女儿一哭做爸的自然心软,反来安慰她:“我想的是你。”他擦擦眼角:“年纪轻轻就遭到这种事,每天在人家眼皮底下监视着过日子,天长地久,可怎么得了?”
提及伤心之处,云英更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电话铃响了,魏仲民挣扎起身躯到客厅去接电话。她擦擦眼泪,走上楼来,到自己房间里打开电脑,浏览网络新闻:
“……全国传达、学习邓小平南巡讲话精神……三峡工程的得失及评论……歌唱家李谷一打官司胜诉……电影《秋菊打官司》……”
在一则深圳清理“三无(无户口、无边境证、无职业)”的报导中,忽然发现夹着这样一条与其内容毫不相干的一段话:“华侨青年黄永祥,自‘六四’后失去消息,有知其下落者盼告!地址:马来西亚、吉隆坡、摩地利道七十六号……”
文字插嵌的巧妙,如不留意则看不出来。即使看出来也会以为是编辑、排版人员的疏忽,把广告登在了新闻上。而不明黄永祥为何许人也者,则全然不知这段话的“机密性”。他,就是被当局秘密羁押于惠山监狱,写血书、自断手指助萧义雄逃走的那位华侨青年学生。这则“插话”是其在国外的父母密托国内友人冒险刊出,以求获得儿子的确实消息。
魏云英与黄永祥有一面之识,在天安门绝食期间曾有所交谈,十分投机。当时印象是一位好激动的血性男子,很有为祖国献身的抱负。可惜事后分散,不知下落,从这则消息来判断凶多吉少。
但她对采用这种方法的后效很不乐观。因为:即或这则消息本身能瞒过公安的眼睛,也没法逃过当局密雨不透的检信制度。倘有知情人真按上述地址进行连络的话,不但不会达成目的,更可能会掉进“引鱼上钩”的圈套,使得前案尚未了之际又加一桩新案!
出此下策的想必是黄家亲人,出于无奈而缘木求鱼。心情可以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怅惘若失地离开这则消息向下浏览广告,那“鹭鸶牌瘦身粉”竟出现在广告行列中,并加了一句话:“扩大销售,征求代销网点”……
这说明商家有货,急于脱手!
一个半月前,她竭诚造访却失之交臂,随即引出一场意想不到的栽赃纠纷,四十天冤狱。大约正为这四十天的消声匿迹这位“鹭鸶战友”着急了。
可转念一想,十分为难。自己是个受“监管”的人,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列。任何与自己有所接触的人也就会被当然的置入监控范围,这样岂不反而是害了别人?
如何摆脱监视?
大概世界上真有所谓“灵犀”这回事,魏仲民兴冲冲地跑上楼来……
“方司令……来了个电话!”他急促地说。
“方司令?……”女儿对父亲没头没脑的话很感迷惑。
“方子强,你曾叫他方伯伯,小时候常去他家……”魏仲民再三提醒。
方司令原是济南军区副司令员兼本省军区司令员,中将衔,现已离休。不爱济南千佛山、趵突泉,也嫌省会太嘈杂,来汴州定居。他是魏仲民及市委书记罗国夫的老上级。1948年“睢杞战役”时,他们参军被分配到方的部队。魏被选做方的“勤务员”,罗下连队做战士,方当时是副师长。
方司令虎老威犹在,在本省官场上极具威信。又因性情耿直、脾气火爆、见不惯的事就骂娘,人称“小彭德怀”,大小官吏都惧之三分。
“方伯伯!……他说什么?”云英问父亲。
“他说他有一对孙子、外孙女,功课跟不上,想请你为他们做‘家教(家庭教师)’!”魏仲民兴奋地说。
“噢!……”云英想起来,一个半月前曾有电话说过,有人请他做“家教”。当时出于对军队的成见不愿考虑,却想不到是这位方司令。既然是他,那“成见”就大不相同了!小时候爸妈带她去他家做客,他总是疼爱地抱她在膝上,给她吃这吃那,还不时地叹息:“可惜拿不得枪杆,当不得兵……”
树虽不大却未必不能乘凉。到他的身边做“家教”,难道公安局的小特务们敢“监管”到那里去?
“方司令埋怨我,为什么你有困难不去找他?说,我们把他忘了……”魏仲民唠叨着,奇怪!他的头这时也不哆嗦了。
三十三 平安降落
“平安降落,平安降落!……”几天来罗国夫一直在嘴里念叨这句话,仿佛得了魔障。
这是流行在高干群中的口头语,也是“术语”,其含意与其说是高兴还不如说是某种自慰,甚至不无讽刺。
“党内斗争”层出不穷,无一日或止。尽管人人都打“团结”的招牌,都否认自己是某一帮、某一派,暗地里却无人无帮,无人无派。即或你自命清高、超然物外,却挡不住别人把你向某种派别类推,使你无形中就具备了某种命运集合体的因素,也就难以抗拒而同荣辱、共呼吸了。正因为如此,在高干圈内能不受贬抑全身而退者凤毛麟角。大多数是“错误”与“离休”同时并举,不是因“错误”而“离(退)休”就是“离(退)休”本身就说明了“错误”。能于在职时得一个“成绩是肯定的,缺憾是难免的”结论,“离休”后仍能享受原级别待遇(汽车、房子、公务员,文件、会议资格等)就该算是“平安降落”,用现代化语言说是“软着陆”,今生今世再无有了后顾之忧。
上个星期五,省委李副书记专程赶来汴州,在市委全委会上宣布:“罗国夫同志退居二线,离职休养(离休)”。虽然市委书记的头衔还保留着,那仅是因为省委文件还未到达,时间而已。实际责任已交棒给多年以来就觊觎此一宝座的原副书记戈承志。
如果说让罗书记离休其实就是为了使戈书记上台,这也不算是诛心之论。因为在某些人眼里罗这个“胡(耀邦)、赵(紫阳)”余党早就该退位了。
但是,委员们还是热烈发言,交口称赞罗书记任上的巨大成绩,也颂扬临届而退提拔后进的“共产主义品格”。那私下议论的,诸如:“与中央保持一致不够”啦,对“六四”心慈手软啦,环境治理不力啦等等……终于没有浮上台面。虽然这是以戈副书记为首的不少人早就是由来已久的话题。
罗国夫也发了言,谦虚一番。无非是对中央、省委紧跟不够,对市政力不从心之类,也赢得通场掌声。
第二天,星期六,在有名的“得月楼”举行送别宴会,尽欢而散。
今天是星期二,是约定前后两任书记个人交接的日子。对一些有限制范围的文件、资料、悬案做一次最后的,也是二人之间的交待,以利于前规后随,工作不致脱节。
罗国夫一早就来到办公室,打开保险箱,取出积存文件。数了数共二十四份,把它们全部放置在办公桌头,再郑重其事地把钥匙放在文件上。任务完成,就等对方来接受了。
已经是九点二十一分,戈承志踪影不见。罗国夫百无聊赖,自己从暖瓶中倒水,冲了一杯茶。然后坐回转椅,手指轮番轻敲着玻璃板。倒像是他这位交班者急于脱手,而继任者反而不屑一接。
他口中念道:“平安降落……平安降落……”
忽然,他发现玻璃桌面上似有一层灰尘,拿起一只鸡毛撢撢扫。又发现窗台上那盆自己颇为珍爱的龟背竹像是缺水,叫来公务员打了一盆清水,一面浇,一面用毛巾蘸水,擦拭绿叶上的积垢……
他走向平日用于午休的帆布行军床,发现有个螺丝松软,于是用削铅笔的小刀去拧紧……
仿佛对这间办公室恋恋不舍。他问自己:是留恋权力,还是留恋这办公室环境?难道自己也是“叶公好龙”之徒,几次的申请“退居二线”、却又在一旦被批准后善权难舍?……果然如此,自己也就是伪君子、真小人,是不是?……自己也辨不清!
深入一想,明白了⎯⎯倒不是自我掩饰⎯⎯这一切都是夺权成功者精妙设计的后果。他们用枯燥的等待来勾起他失权的落寞感,造成一种心理折磨,不显山、不露水的精神报复。因为他们等待这一天太久了!
罗国夫一笑,很佩服对方的心机。拍拍前额,暗中庆幸自己急流勇退正当其时。早了,于心不甘;晚了,对方有中央、省委的强硬后台,可以不择手段,到那时“平安降落”四个字也就可望而不可求了。
“平安降落……”他咀嚼着喝剩的茶叶,感受着其中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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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