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文)
二○一三年以后,调查新闻在中国被大力打压,财经杂志最出名的“法治组”悍将为之一空;加之以新媒体对传统媒体的经济打击,我眼见自己的老同事们一个一个离开了新闻岗位。
有人去企业做公关、做董事长特助;有人做了创业公司,其中不乏成功的例子;有人干脆回家当全职爸妈。大家虽然热爱这份工作,新闻行业在中国声望仍然很高,但是很少有人能够留守,实在是环境所迫。
我多次见到老袁,他的处境持续如此,时而安全,时而危险,总是没有安心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更好机会,可是他告诉我,想继续写,一直写下去。
《青苔不会消失》的书名,来自老袁一首旧诗:
“青苔不会消失,只要世上还有,最后一个穷人。”
我知道,是来自于家乡的挂念,一直牵绊着老袁,让他没办法自由飞翔,许下如地藏王菩萨的愿望。穷人不清,他就不能平静。
袁凌是陕西人,家在秦岭与大巴山之间,这是中国著名的一条气候分界线。根据老袁的说法,这里天象诡异、阴晴不定,的确就是某种温带季风的终寿之地,经常有人力难以解释的雷电风雨。
他的父亲是下乡知青,下放至此后再也无法回到都市,成了山里人。
我和同事们曾经和袁凌一起到关中游历,根据上山的同事回来后形容,山上竟然还有住在洞穴里的奇人,自备全套书画用具,天晴时出洞,在光天化日之下写字作画,自己有小草屋、长木桌,累了就跳进溪里游泳、在草屋前晒肚皮,大有舞雩沂水的情调。天气变了就躲回洞里,料理在附近市集采买的食物或野菜野果,视现代生活于无物。尽管他们外观看来完全是现代人的形貌,衬衫西裤俱全。
袁凌家附近一度暴得大名,因为已经灭绝的“华南虎”曾经在这里传出过踪迹。同事们好奇,跟着自称看到过华南虎的争议人士上山去找虎,结果在山中见到了大型动物的脚印与粪便痕迹。
我问同事,真的相信这里有华南虎吗?
同事形容,那里就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你现在就是跟我说神农架(编注:指神农架林区)有野人,我也相信有。”
袁凌的家乡,就是这样一片奇绝之地。他的身上,也因此带着一种奇绝的倔强。
七年多在中国工作的经验,让我多多少少可以理解袁凌身上的这种倔强,许多大山、农村、小县城里来的孩子,都有一样的气质。
偏乡来的孩子,要适应经济快速起飞的中国,是非常困难的,而且越来越困难。许许多多像袁凌这样的人,在相当不利的教育环境下,经常要带着全家族的资源、全村人的期望踏入竞争赛道,从乡里到县城,从县城到省城,一步一步走向更大的城市。
在承受生活巨大变化的同时,他们还同时背负一个越来越凋蔽的家乡;青壮年纪的父母出走到大城市打工,孩子们丢给爷爷奶奶,农村似乎是停滞的时光胶囊。
袁凌也曾经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从山里走出来,走到县城的高中。为了害怕影响他的期末考,为了小心翼翼呵护他的前程,家人连妈妈在期末考前的死讯都不敢让他知道。
我想袁凌的心里有很深的罪恶感,当他走得越远,奋斗越为成功;而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同乡人平凡如蝼蚁,面对现代秩序完全无能抵抗的命运,在中国崛起的大跃进、大论述,一带一路、带领全球经济的激昂口号里,这些人从来是不被看见的。
这个社会拒绝看到他们,媒体不被鼓励,甚至禁止报导,因为这个社会不想在强盛中国之下,看到自己其实仍然存在的伤疤。
因此袁凌要写。◇#(节录完)
——节录自《青苔不会消失》(导读)/时报文化出版公司
(点阅【青苔不会消失】系列文章。)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