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这个颜色真的很好看。”
彻平看着源二郎顶上所剩不多的头发,一脸得意地说。
“多亏了真弥,让我的男人魅力又更上一层楼了。”
源二郎嘴角叼着没点火的香烟晃动着。虽然他们师徒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源二郎和彻平的笑容很像,那是捣蛋鬼随时都在迫不及待地寻找乐子的表情。
“你的女人手艺很不错嘛!”
“嘿嘿嘿……”彻平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真弥在店里是点台次数最多的红牌。”
被彻平这么说,听起来好像是什么不正经的店,但其实真弥在发廊上班。
那家店生意很好,国政偶尔从马路上向店内张望,发现店里挤满了附近的女人,而且似乎老少通吃。既然能够成为那家发廊的头号红牌,代表真弥可算是Y町的头号美发师。太了不起了。
“但是,”国政皱起了眉头:“让一个红毛秃头的老人跑去参加葬礼好吗?你这个当徒弟的,要稍微多用点心啊!”
“对不起!”
彻平抱着竖起的膝盖,高大的身体缩了起来。
“其实为了以防万一,我今天早上带了黑色的染发剂去店里,但师父已经出门了。”
“政,别这么死脑筋。”
源二郎刚才上浆时,只穿了一件衬裤,此刻正坐在那里窸窸窣窣地穿裤子。也许他觉得有点冷。
“可以打扰一下吗?”这时,身后传来声音。回头一看,四、五个小学生站在河堤上。
“嗯啊?”
彻平微微偏着头。虽然他无意吓人,但几个小学生似乎被他吓到了。
人高马大的彻平染了一头褐发;一头白发的国政穿着丧服,把头发染成红色;看起来好像土星环的源二郎,大白天在河岸旁不知道正在脱裤子,还是穿裤子。难怪这几个小学生觉得他们很可疑。
但是,既然已经开了口,又不能就这样转身离开。几个小学生战战兢兢地走下河堤,来到三个人的面前。
“学校的社会课要我们调查Y町的历史。”
看起来像是组长的女生说道。他们看起来差不多小学五年级。
“可以请教几个问题吗?”
“请说。”国政回答。
“你们坐下吧!”源二郎说道。
几个小学生在河堤柔软的绿草上坐了下来。
“请问那是什么?”
女孩指着河面上五彩缤纷的薄布问道。
“花簪的材料。”
源二郎穿好了裤子回答道。他似乎放弃抽烟了,把叼在嘴上的香烟放回了烟盒。
“花簪?”
另一个看起来很文静的女孩小声地表达了疑问。
“你不知道?”彻平气势汹汹地说:“我师父是花簪的名师啊!”
国政觉得小学生当然不可能知道。
那几个孩子虽然被彻平的气势吓到了,但仍然被“名师”这两个字吸引了,露出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衣着有点奇怪的源二郎。
“花簪嘛,就是那个啊……”
源二郎不知道是否有点害羞,抓着脸颊向小学生说明:“就是祇园的舞妓插在头发上的那个。”
“我师父的花簪也会插在日本传统艺能文乐的人偶上。”
彻平挺起胸膛说,但小学生脸上的问号仍然没有消失。国政叹了一口气补充说:
“你们中间应该有人在七五三节时穿了和服吧?那时候有没有插上用布做的漂亮发簪?”
“啊,我有!”
一个学生举起了手。国政点了点头说:
“这位爷爷就是做那个的。”
“我是爷爷的话,那你也是爷爷啊!”
源二郎骂道:“不过呢,就是这么一回事。把那些布裁成小块,用镊子折起来,做成花簪的基础配件,再用这些配件制作成花朵或是松树等各种喜庆的图案,然后做成发簪,插在女人的头发上。”
“为什么要把布晾干?”
刚才始终不发一语的男孩问。
“因为我刚才上了浆。这种布料很薄,如果不上点浆让布料挺一点,做成发簪时就会软趴趴的。”
就好像在熨烫衬衫时,也会在领子的部分上浆补强。国政原本想要这么补充说明,但临时改变了主意。因为最近的衬衫都是使用了所谓形状记忆面料的免烫衬衫,可能不需要上浆,所以这些孩子应该无法理解。
“我们可以看看吗?”
男孩似乎感到好奇。
“只要不摸就没问题。”
获得源二郎的首肯后,男孩冲下了河堤。
“如果你们想看成品,可以改天来师父家。”
彻平对仍然留在他旁边的女孩说:“就在三丁目的转角那里,很漂亮喔。”
“好,我们会去。”
看起来像是组长的女生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回答,感觉不像是客套话。然后,看着夹在手上资料夹上的纸念了起来。
这应该才是社会课的作业吧。
“请问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Y町?”
“出生后就一直住这里。”源二郎说。
“也就是说,在这里住了七十三年。”国政说。
“我是从十八岁成为师父的徒弟后开始住在这里,所以住了两年。”
小学生听了彻平的回答,可能觉得他资历太浅,并没有理会他。
“请问你们小时候的Y町和现在的Y町有什么不一样吗?”
毕竟超过了半个世纪,当然不一样啊!道路和运河都整备得很完善,街道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简直可说是焕然一新。这里的很多房子曾经付之一炬,很多居民也葬身火窟,经过之后的重建,才有目前的Y町。
国政想要这么回答,没想到源二郎面带微笑地看着小学生说:
“没有改变啊!无论以前还是现在,都是一个悠闲的好地方。”
听到源二郎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国政就无话可说了。
小学生道谢后离去,源二郎和彻平俐落地折起羽二重绸布。国政坐在河堤上看着他们工作。风吹过向晚的河畔,西方的天空染成了淡红色。
荒川的水,今天也静静地流逝。
小船送国政回到住家后方,准备走上设置在各家各户后门的小型停船处时,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源二郎:
“你为什么没有对那几个孩子说实话?”
源二郎直视着国政的眼睛,眨了几下。他又黑又清澈的双眼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
“可能是我太软弱了。”
源二郎终于苦笑着回答,然后轻轻挥了挥手说:“再见。”
彻平始终不发一语,然后发动了引擎,发出噗噗噗的轻快声音,小船载着源二郎和彻平,在狭窄的运河水面滑行。
国政从后门走进家中,即使说:“我回来了!”也没有人回应他。
他把早上吃剩的味噌汤加热后倒在冷饭上,唏哩呼噜倒进了肚子。他看着电视打发时间,九点之后就无事可做,只好钻进被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在河堤上坐太久了,腰有点痛。
一个人的夜晚,时间慢慢流逝。他起床上了两次厕所,每次都不耐烦地觉得,天怎么还不亮啊!但是,即使迎接了新的一天,也无法为他带来满身的活力。
自己就好像在缓慢走向死亡。国政躺在枕头上,仰望着黑暗的天花板。难道上了年纪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他带着既像是生气,又像是有点滑稽,却又感到痛快的复杂心情闭上了眼睛,希望这次可以不再受尿意的干扰,一觉睡到天亮。◇(待续)
——节录自《政与源》/春天出版社
责任编辑: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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