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起始,没有终结。日复一日在晴光、阴雨、冰雹、风雪、霜降之间轮替。牧场与羊群长存于此,比任何人的寿命还要绵长。随着岁月流逝,羊群依旧、人事变迁……
留恋
一九八七年某个阴雨天的上午,我意识到我们不一样,非常不一样。我就读城内的某所中学,坐在校内某栋六○年代风格的混凝土建筑里参加朝会。当年我十三岁左右,周遭坐着一群学业乏善可陈的同学,听着一位年老的教师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不要一心只想着以后当农场工人、工匠、砖瓦匠、水电工、美发师等等。她的滔滔不绝听起来像已经重复多次的布道演讲,她也知道这是白费唇舌,浪掷时间。我们就像父辈和祖父辈、母亲与祖母那一代一样,未来的前途早就注定好了,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其实我们之中也有不少人有足够的聪明才智,但我们都无意在校内展现出来,那样做只会惹上麻烦。
那位老师和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相互理解的鸿沟。介意前途的孩子早在一年前就去读文法学校(公立重点中学)了,我们这些“放牛班”的孩子则是留在没人想待的学校里继续混三年。结果是那些不抱幻想的老师和一些最厌倦学校、又胆大包天的学生整天在这里玩谍对谍,游击战。我们全班会玩一种“把戏”,目的是在课堂上破坏最贵的教具,并把蓄意破坏搞得像“意外”一样。
我很擅长做那种事。
地板上散落着故障的显微镜、残缺的生物标本、摇晃的凳子、撕烂的教科书。一只泡过福马林、归天已久的青蛙趴在地板上,呈现蛙泳的姿势。瓦斯开关像钻油平台那样冒着火,窗户的玻璃布满了裂痕。老师泪流满面地盯着我们,一脸崩溃。技术人员努力打理实验室的乱象,以恢复元状。有一堂数学课更妙,一名学生和老师上演全武行,后来学生冲下楼,逃之夭夭,穿越泥泞的操场,但被老师追上去击倒,他努力挣脱以后才逃到镇上。我们看着师生扭打,在一旁欢呼喝采,仿佛观看橄榄球赛,看到球员扑上去抱擒对方似的。三不五时,就有学生意图放火烧毁学校(但都没有成功)。被我们霸凌的男孩,几年后在自用车内自杀身亡。那感觉就像困在肯.洛区执导的电影里:即使一个瘦弱干扁的孩子突然亮出弹簧刀,大家也不会讶异。
有一次,我跟一脸震惊的校长争辩。我说学校真的和监狱没两样,而且“侵犯了我的人权”。他不解地问我:“不然你在家里做什么?”仿佛这题会问倒我似的,我回他:“我会去牧场上干活。”我也一样不解,他竟然不明白这么简单的答案。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告诉我别胡扯了,然后就转身离去。每次有学生闯下滔天大祸,他就叫学生回家,因此我一直想拿砖头去砸破他的窗户,但迟迟不敢动手。
所以,一九八七年在那场朝会中,我望着窗外的雨做白日梦,心想自家牧场的人在做什么,以及我不该坐在那里,应该去做点什么。这时我突然发现,这场朝会和湖区(Lake District)的谷地有关,那是我祖父和父亲放牧的地方,于是我开始注意聆听。听了几分钟后,我发现那个讨厌的女老师认为我们太笨,缺乏想像力,无法“开创自己的人生”。她正在用激将法刺激我们发愤图强。她说我们就是太傻了,才会想要留在这里,做那些没前途的工作,接受那些狭隘的乡下观点。这里没什么值得我们留恋的,我们应该睁大眼睛看清楚。在她的眼里,想要提早辍学去牧羊,简直跟白痴没两样。
她似乎无法明白,我们的父母可能是勤奋又有智慧的人,他们自豪地做着自己认为有意义、甚至令人钦佩的事。对一个只会从学历、抱负、大胆及耀眼的专业成就来判断人生成败的女人来说,我们肯定是一群没什么前景的鲁蛇。这所学校里应该没人提过“大学”这个字眼,没有人想要离乡背井。这里的人一旦离开,对这块土地就不再有归属感了。我们骨子里都知道,他们离开以后就会改变,再也无法恢复元来的样子。接受教育是一种“脱离”这里的方式,但我们一点都不想脱离,我们已经做了选择。后来我才了解,现代的工业化社会非常在乎“往别处发展”以及“开创人生”。言下之意是,留在家乡干体力活没什么出息,我后来逐渐痛恨那种观点。
我听着那个老师的说词,越听越恼火,因为她口口声声说,她热爱这块土地,却又以我和家人都无法理解的说词来谈论它、思考它。她喜爱“原野”景观,到处都是山峦、湖泊、休闲与探险,只住着一些我素未谋面的人。在她描述的世界里,湖区是登山者、诗人、健行者、幻想家流连的乐园……那些人不像我们的父母或我们,他们是“真正有所成就”的人。她说教时,偶尔会以崇敬的口吻提起某个人名,妄想我们会有所反应。其中一个人名是旅游作家“阿弗雷德.温赖特”,另一个是登山家“克里斯.波宁顿”,某位叫“华兹华斯”的人的名字更是提了上百遍。
其实我从来没听过那些人,我想,当天朝会里的学生也都没听过。
那次朝会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以这种方式(基本上充满幻想)看待这片土地。当时我惊讶地意识到,我和乡亲热爱的这片土地,我们扎根数百年的土地,这片所谓的“湖区”,竟然有人打着我几乎无法理解的名义,宣称这里是他们的。
后来,我读了一些书,观察到“另一种”湖区,才逐渐有了更深的了解。我得知一七五0年以前,外界不太注意英格兰西北方这块山峦绵延的角落。即使注意到了,他们也觉得这里贫穷、没什么生产力、原始粗犷、环境恶劣、丑陋落后。得知以前没有人认为这里美不胜收或值得造访,我有点生气,但是发现事隔几十年外界对这里完全改观时,我又觉得很有意思。道路和铁路陆续铺设以后,大家更容易抵达这里。浪漫主义运动及风景如画运动改变了许多人对山峦、湖泊,以及我们这种崎岖景致的看法。这里的风景顿时成了作家和艺术家的焦点,尤其拿破仑战争爆发以后,游客无法前往阿尔卑斯山,只好转往英国的山间探索。
打从一开始,访客对这里的痴迷就是一种想像的风景,是一种内心理想化的景致。后来,这里逐渐变成其他事物的对比(例如工业革命,那是发生在湖区以南不到一百哩的地方);或是用来阐述理念或意识形态的地方。对很多人来说,这里从大家“发现”以来,就是让人远离尘嚣的乐土,那些崎岖的景观和大自然可以刺激感官和情绪,是其他地方所无可比拟的。对很多人来说,这里的存在是为了让大家横越、观赏、攀爬、彩绘、书写,或只是单纯地梦想一番。这是很多人渴望造访或居住的地方。
不过,最重要的是,我也得知我们的景观改变了外在世界。这是第一次有人把一个概念诉诸于文字:每个人都可以因为某些地方或事物很美好、振奋人心或很特别,而产生直接的“拥有感”(无论他是否拥有产权)。一八一○年,湖区的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提议,这里应该是“某种国家资产,每个有目共睹、有心赏玩的人都有权享有”。如今影响全球各地的保育主张都是从这里发想出来的。地球上每个受到保护的景观、英国国民信托组织的每项资产、每座国家公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列为世界遗产的每块地方,本质上都带有一些同样的理念。
我毕业后的那几年,得知我们不是唯一热爱这片土地的人。无论是好是坏,这里在英国人及无数外国旅客的心中,其实是风景优美的游乐场。我只要横越丘陵到阿尔斯沃特(Ullswater),看着路上的车流或湖畔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可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这样的发展带来了好处,也带来一些不太好的结果。如今,每年有一千六百万名访客造访湖区(在地居民仅四万三千人),消费逾十亿英镑。这一带半数以上的就业机会都在旅游业,许多牧场的营收是来自于经营民宿或其他事业。不过,有些山谷地区,百分之六十到七十的屋舍是外地人的第二居所或度假屋,很多本地人反而住不起本地的房子。所以,本地人常心有不甘地说我们“寡不敌众”,我们都心知肚明在这片土地上,各方面来说我们都是极少数的“少数民族”。有些地方感觉已经不属于我们的了,仿佛宾客已经反客为主。
所以,那位老师对湖区的观点,其实是两百多年来城市化及日益工业化的社会所塑造出来的。那是梦想一个更广泛的社会,里面充斥着和这片土地毫无关联的人。
对于在本地工作的我们来说,那从来不是我们的梦想,我们老早就在这里做着我们该做的事。
我想告诉那位老师,她完全搞错了——她根本不了解这个地方或这里的人。这些想法隔了多年以后,才在我的脑袋中清晰明朗起来,但我觉得打从一开始,它就以笼统、幼稚的形式存在着。我也概略知道,如果书籍可以界定一个地方,那么写书就很重要,我们需要由自己所撰述、有关在地的一切书籍。但是一九八七年在那场朝会上,我才十三岁,尚未开窍,只懂得用双手制造出放屁的声音,博得众人哈哈大笑,老师则是在演讲完后气呼呼地离开了。
如果说华兹华斯与他的朋友“发明”或“发现”了湖区,那跟我们家完全无关。一九八七年我回家以后,才开始问起老师说的那些事。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那种说法不对劲,为什么这片土地的故事竟然和我们在地人无关?我觉得不合理,后来我才知晓这分明是历史学家所谓“文化帝国主义”的典型案例。
当时我不知道的是,华兹华斯认为,牧羊人和湖区小农所组成的社群,在政治和社会上都是更有意义与价值的理想。这里的人自我管理,不像其他地方受到贵族精英的主宰,华兹华斯认为这是一种良好社会的模式。他觉得,相较于英格兰其他地方的商业化、都市化和日益工业化,湖区是重要的对比。即使在当时,那也是一种理想主义的观点,但是在华兹华斯的眼中,湖区是个充满独特文化与历史的地方。他认为大众日益欣赏这片景致时,访客有责任确实了解在地文化,否则旅游业会变成一股威胁,抹杀掉这个地方的独特性。他在〈麦可,田园诗〉(Michael, a Pastoral Poem)的草稿中(写于一八○○年),写了以下几句后来被删除的诗句,他主张这里的牧羊人有截然不同的观点,而且那些观点本身别具意义。他的看法相当现代:
你若直问他是否热爱山林,
他遇此屡见不鲜的贸然提问,
可能凝视着你,直言山林望之骇然。
但聊起工作细节及天地现况,
你会看见他思绪中杂糅着朦胧、惊奇与赞赏,
犹如内心孜孜所求。
但有好一段时间,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我责怪华兹华斯忽视我们这些在地人,使这里变成外人流连忘返的地方。
无论我们是否意识到,我们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文化概念与态度的影响。我对这块土地的概念不是来自于书籍,而是出自另一个来源:一个更古老的概念,那是比我更早来到这里的人所传承下来的。
接下来的文字,一部分是说明我们牧羊人一年到头的工作,一部分是我在一九七○年代、八○年代、九○年代的成长回忆录以及当时周遭的人物纪实,例如我父亲与祖父;还有一部分是从在地人的观点,以我们代代相传数百年的方式,讲述湖区的历史。
这是一个家族和一座牧场的故事,但也更广泛地谈到被现代世界遗忘的人们。我想借此故事告诉大家,我们需要睁大双眼,看看周遭受到遗忘的族群,他们的生活方式往往非常传统,根植于远古时代。我们若想了解阿富汗山麓下的人们,可能必须先试着了解英格兰山麓的在地人。◇
——节录自《山牧之爱》/网路与书出版公司
【作者简介】
詹姆斯・瑞班克斯(James Rebanks)
年少时辍学,在英国北部的湖区经营家族牧场,却偶然因为外祖父的一箱书开始自学。从牛津大学历史系硕士毕业后,名校高材生的光环并未左右他的心,他回到家乡,再度当起牧羊人。目前同时担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永续观光发展的顾问。
责任编辑:方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