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那个男孩总是在正午寂静无人的操场上看见她,只有炙热的雾濛濛的阳光和绿树,草地是廛白的,旷野似的操场上,她独自一人静静地挂在吊环上,长长的身体悬空,头颈向地,黑发披落,悬空静止地挂在那里。
他眼睛里的她,玲珑的身体是一团不可思议的春泥,可随意捏造、造型,她吊够了,也会练练功,随心所欲地屈颈,反身伸展,脚尖碰到头部,一定有红色的火焰,烘烤着她,令她柔韧、完美,在如茵的草地上,再次静默成一尊光洁如玉的陶瓷雕像。
她被人围攻的消息也频繁地传到他这里来,总之是他身边那群迷妹们干的。他打小就一副志向远大、和蔼可亲的样子,身边总是有崇拜者,男孩女孩都有。只是这群女孩子越大,人数越发蔚为可观,私心念头也杂,没事她们也互相争风吃醋的,她们在他眼里,从来是一群闹哄哄的挤眉弄眼的小太妹,没什么出息,怎么轰也轰不散的,然而从来是无害的。她们对她的攻击,大抵是嫉妒吧,但这样更加代表他,替他表明了心迹——他如此甜蜜地想像。
他只是苦恼于她从来都不理他。
五一节放假,待朱锦从家回到学校,整个宿舍楼一起上演了一出捉奸记。她进宿舍的时候,里头还是宁静的,几个攒眉攒眼的女生,凑在衣柜前,说着什么。床头有人看书,有人抚琴,素常得很。朱锦照例地垂着眼皮进门,将小小的包放在床头,捧了自己的热水瓶,下楼去水房打开水。走在这学校里,5月的香樟树,绿得暗沉沉的,香气也带着阴谋的,香得阴郁,不怀好意,她提着一壶开水,穿过校园的回廊、人群中不明所以的白眼,走回宿舍,宿舍楼里已经炸起来了。楼上楼下的人,都在往朱锦住的这层楼里跑,楼梯踏得山响,待朱锦上楼来,走廊上的女生们轰动起来,每个人都激动地望着她,终于,等到一场热闹——虽然妖精在光天化日下也平淡无奇,但平心而论,她也着实太倒霉了一点。
学校的女生辅导员带着几个干部,在她住的这个楼层间逐个床铺搜查,说是根据有人报告,宿舍里有人在用避孕套一类的——那些让人说不出口的东西。辅导员表情羞耻,一幅怎么都说不出口的样子。也许她和那些女生一样,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却也在这个闲极无聊的下午,合伙演一场戏,她们很好奇,很无聊。她们上铺下铺地搜寻,打开每一扇衣橱,大量的护肤品、游戏光碟、大小码不一的内衣、内裤等等。轮到朱锦这一格抽屉,她们驾轻就熟地打开门。
朱锦冲上前挡在柜子前,将手上的热水瓶捧得高高的,一把摔到地板上,瓶胆的亮片,滚烫的热水,溅开来,女看客们心惊地尖叫着,纷纷敏捷地往后跳,目睹朱锦虎虎生风地走到自己的衣橱前,伸开双手,哗啦一声,将赃物们扒到了地板上,果不其然,人们在她的柜子里放了很多脏东西,都是她们要搜查的。她算是领教了人心的五毒俱全。关上门。转过身,眼睛寒晶晶地扫视过每一个人的脸,她渴望这群妇女们,中间有一个人跳出来,她会牢牢地把她抓住,撕烂她的脸,揪住她,死命地拳打脚踢——有多少个对手她就对付多少个,她实在是,烦透了这面目可耻的一切!
没有人敢围上来,这一分钟的沉默,足够保全她的了。晚上,这个城市礼堂还有一台庆祝青年节的晚会,朱锦也有节目,乱哄哄的后台之中,每一个人都在跑着,有的是白天鹅,有的是天使,有的是淑媛,姗姗婷婷,一个个脖颈修长,发髻漆黑,舞鞋上生着纤细的脚腕,朱锦也有一台折子戏,她坐在后台的化妆镜前,透过镜子疑惑地看着这些人,如花似玉的,美丽纤细的,个个看起来都是天使,怎么会,对一个同类,中伤得这样狠?这样地,欢腾和下作?
夜色里,张灯结彩里分外灯火通明,那个男孩子站在礼堂大门口,风度翩翩的样子,他的双手背在背后,握着一束花,由一个个小熊公仔簇拥而成的。人流如涌,都知道他是在等谁,于是便有许多看热闹的,在台阶下游荡着,等着看下一出。
同样,朱锦也隐隐知道会有他这么个人来。她卸了妆,换了日常的衣裤和球鞋,背着书包。心里满怀的是火山爆发时岩浆奔流一样的愤怒。她冲冲地快步走到礼堂前门,便看见人堆里那个男孩子,他看起来非常的醒目。看见她过来,便笑容可掬地,捧出那一捧粉色小熊公仔。朱锦接过来,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男孩子布满笑容的眼睛吃惊地看着朱锦,那一霎那,朱锦心头也闪过惊雷一样的恐怖,她想到,她和这个男生之间,其实是彼此陌生的,她们并不真正认识对方。她心里迟疑起来,同时,身体里有另一个她,接力她的满腔积蓄久矣的怨愤怒气,举起她的手臂,啪地一声,一个耳光打到他的脸颊与下颌处。“你这样有意思吗?和我有什么仇要缠着我?造谣生事给我带来这么多麻烦!你有什么病?我根本不喜欢你,也没看上你。”她用脚跺着地上的毛绒公仔:“我不稀罕你这些玩意儿,也不稀罕你!再也不要看见你!”
她宣告宣言一样地,骂完这一篇。浑身打抖,稳着步子离开了。她一路都在抖,牙床激烈地互相磕着,抖得下巴也在发抖。全身每一根骨头不时在发抖,那满心怒火的熔浆此时不再蔓延,却是大火在烧,把她一整个人架起来烧。她从来没有打过人,尤其是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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