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时,朱锦念完初中,稀里糊涂地,被一所戏曲艺术学校下了通知书,录取了。她并没有学艺的念头,却是被来挑人的老师一眼相中的,那瘦瘦的一根小人,双瞳如水,鼻梁笔挺,眉宇间有股清刚之气,宽肩细腰,长身玉立,落在懂梨园行的人眼里,天生的一个生角儿!
她没有童子功,得从最基础的毯子功开始练起,拿顶,下腰,开一字马,早早晚晚地泡在练功房里。渐渐地开始虎跳,翻扑,单斤斗,单蹑子、单云里加关,长斤斗。
异乡的秋天的阳光照进练功房里,空气里有桂子的甜香。光里头的练功房,浮游着毛茸茸的灰绒,在阳光里幻化出一个一个浑圆的光柱。她从地板上一次一次地踮脚起跳,身体起空,融入光圈,那透明的一刻,她的身体不再是肉体,带着灵力,能飞起来,在空中飞一会儿。
朱锦喜欢练功,一招一式,规规矩矩,无穷重复,那规则里头自有一种舒张和轻盈,能心领神会,却是难以言表的。她喜欢这无穷尽的重复,每一个招式都那么奇特,她还是好奇的,好奇人的身体可以如此曼妙,如此灵活、纤巧、千变万化,不是文字却自有万语千言。譬如那以桨示船、以鞭示马,一个招式间便是千山万水。还有戏文,时间一律都是遥远的很久以前,惊涛骇浪的历史往昔都只是如今的一行字,年月日。戏本里一行一行的道白,都是美雅的古文,那唱辞更是,美得人要醉过去的。
学校的生活,由课堂、炼功房、食堂、宿舍,四点连成规律的一线,到哪儿都是集体生活。到处都是人,周围一下子冒出那么多旗鼓相当的同龄人,个个都尖口尖嘴,眼明心亮,有心气有个性的。朱锦和同宿舍的女生始终没能熟悉起来,她一来便自己选择了住上铺,为的是清净。最初是羞涩,不开口和人攀谈,又时时刻刻惦记着去练功房练云手练单山膀双山膀,等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落了单。女孩子们总是喜欢结伴而行,同进同出,一起上课一起练功就不必说了,连去食堂去打瓶开水都是成群结队的。每个夜晚的恳谈会上,女孩子们分享着零食,八卦着闲话,出谋划策些小秘密,打铃熄灯也不妨碍她们的兴致,从嘴里吐出的瓜子皮和闲话,带着口水和私密,嘈杂如同街头一只老茶馆,又庸俗又无用。
如同她母亲讨厌镇上那些打麻将扯是非的妇女一样,朱锦也打心里厌烦这些嗑瓜子的女生,她们常常花一晚上的时间,讨论瓜子和花生、小笼包和泡泡糖、喜欢看的电视剧、明星八卦,她们讲得手舞足蹈。朱锦躺在上铺,又睡不住又无话可说,忍不住用衣服把头包起来。然而并得不到清净,那吐出来的瓜子皮和口水,在地板上堆起堆来,顺便把她也埋起来了。她在上铺上烦躁地翻来翻去,因为总嫌弃屋里不干净,她每天都要洗一遍头发,还把帐子放下来,时时刻刻扎得严严实实。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脸嫌弃的样子,让那些恳谈会的姐妹淘,很是不好过。
时间长了,她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硌着这个女儿国,女孩们的友情仿佛关上门的小派对,然而,因为朱锦在,那扇门就被一块石头咯住了,关不上,合不拢,又没办法一脚踢开。且,在这个不在意文化课的艺术学校里,朱锦是那一类不合时宜的用功的学生,上英文课、电脑课、数学课,抑或专业课上一招一式的背和记,她都学得很好,常常一幅意犹未尽的样子。然而,戏曲学校又是那样的一个地方,风气天然便是江湖和市井的。任何的戏谑嬉闹、装佯作势都是可以的,唯独容不下什么严肃的东西。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人不显山不露水,没有才华也不打紧,最好有也要装作没有,如此自然是最安全的。然而,朱锦不近人情地冷若寒霜,独来独往的样子,在这莺歌燕舞,丝竹管弦齐鸣的戏曲学校,她身为一个麻烦而浑然不自知。@#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李婧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