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7)
你是否爱过,这是陈玉慧在旅行札记中提出的问题,她可能在雪梨与夏威夷或者开普敦与加州之间写下这个句子,在一个环绕五洲的百日旅行,一个从内心出发的行旅,前往乘车搭船坐飞机也不一定会抵达的目的地,作者叙述一个从外在世界回溯个人心灵的行旅。
■5月23日,往台北的路上
路上,母亲骑摩托车经过坐在车中的三个女儿,我是她的大女儿。我摇下车窗提醒她:要戴安全帽。她点点头,继续往前行。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喜欢骑摩托车。
我总未像此刻如此担心她。也从未像此刻盼望她能宽恕我。过去我有时会私下责怪她未尽母亲的职责,她自私怯弱,把一生的时间和精力都投注在父亲一个人身上。
母亲平静地坐在家里与四个女儿吃饭,虽然她内心有些许的惶恐,父亲去了北京,而她与三妹无法在同一屋檐再住下去了,三妹夫不愿意忍受母亲的唠叨,希望母亲能搬出去住。
母亲其实因害怕孤单而不想搬出去,但倔强的她不停地抱怨着三妹和三妹夫。在饭桌上,她稍微将这些不愉快忘记了,但看得出来,隐藏在心底仍有一丝忧愁,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回家?她要她的男人回家只为了与他吵架,她要他诅咒她。
她从来不是一个母亲的典范。
我终于逐渐明白,不是不愿意,是她不能。
我小时候去同学家,总是觉得她家温暖,不想离去,而在自己的家没感到温暖,只感到忧愁及冷漠,父亲总是缺席,母亲自暴自弃,而那时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关心我或爱我的母亲。
我仍然有个母亲。今天下午,我比任何人都盼望她能找到生活的力量,能不怕孤单。
■5月25日,咖啡馆
纪的改变最令我惊奇。
朴实无华的纪,她舍弃了华丽的外表,跟随进入丈夫无杂念的冥想世界,她想进入长期以来向往的精神世界,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现在只有这个男人可以带领她。
她改变了她一生。很难说是因为她丈夫,还是因为自己?
朴实无华的纪,为了能够进入她向往的灵修世界,她必须离开自己的过去。但我还不确定的是,究竟她是离开自己抑或是接近自己?
朴实无华的纪,看起来已归返简单与自然,她真心爱人,也真心活着。站在台上表演的纪,没特别做什么,但我已看出她全部的人生,她要的便是简单与自然,虽则这个世界早已没有简单与自然了。
爱便是她的全部的办法。
爱便是力量,她拥有爱的能力,此时,手臂受伤的她卖力演出,真情流露。纪与我一样地严肃,我们是那么相像,但也那么不同,我看着她的表演,想留住一点什么,我拿出录影机想要拍摄什么,虽然我也不太确定是什么。
■5月28日,台北乾隆坊
母亲是如此不快乐,而且她牙痛。她无法吃任何冰冷或热的东西,牙全坏了,而且痛着。我想她一辈子没看过任何一个牙医。她一辈子都在痛。
她的身体一直有什么地方痛着,我知道。此刻我也痛着,但我却对她的抱怨感到不耐,廿多年来我几乎没看过她几面,现在我却连五分钟的抱怨也不要接受。我多么自私,愚蠢。
母亲便是我的痛。多年来,我转头而去,一直企图忽略这个痛,我既找不到什么方法来消除她的疼痛,也没有方法逃避不看她的痛,没有任何方法,因为我跟她一样痛。我遗传了她衰弱的神经。我们拥有一样的痛。◇(待续)
--节录自《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远足文化公司
【关于陈玉慧】
一个跨文化、跨领域的全方位创作者,长期旅居欧洲,集作家、演员、导演、编剧于一身,并曾任联合报驻欧洲特派员多年,同时也是多家德语媒体特约撰稿人、国际文化活动策展人,曾策划台湾与德国连线合作的大型戏剧节目,以及台北国家戏“剧院世界之窗”活动中,策划《德国狂潮》。
小说创作《征婚启事》,畅销多年,改编成舞台剧和电影、电视也都脍炙人口,《海神家族》更获得台湾国家文学奖和红楼梦长篇小说评审奖¬,并已译成外语版本在国外发行,且已改编成歌剧。
责任编辑:方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