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日本话的喜鹊 说日本话的乌鸦(下)
天渐渐亮了,没有太阳,天地间浮着赤红色的尘挨。日本兵杀得兴尽而归。村子里没有狗叫,也没有鸡鸣,每一口池塘都泛着血水的泡沫,浮着孩童、老者、男人和女人的尸首,他们有是被子弹射穿了头颅,有的是在水里无声地淹死的。被子弹打残了的花瓣、荷叶,层层叠叠地覆在血水上。元生从很远的棉花地里钻出来,他茫然地往湖边走去,活着的人陆续地从水里爬起来,坐在水粜上。他们彼此对视着,再茫然地望望湖面,死的人太多了,且不知先从哪一个死去了的家人哭起。
我的祖母菊躺在红色的浪花间,像躺在正在煮翻花的开水里。她失去了知觉和廉耻,双目紧闭,人事不醒。一个刚刚诞下的婴儿也浸在血色浪花里一起一伏。他红红的,皱巴巴的,手脚蜷曲,透明的小身体里看得见连接着的小骨胳。肚脐上还连着血淋淋的胎盘。他刚刚从母腹里剥离出来,在热呼呼的血湖里,似乎还张开小嘴巴,微弱的哭了几声。
元生看清了,翻滚的血花,是从菊的身体里涌出的。它们像泉水一样无休无止地喷涌,在湖水中掀起一朵一朵浓郁的血浪。她的衣服膨胀得像帆布一样,黑色的辫子像一条可怜的死鱼在血水里浮着。那个婴儿张着嘴巴,他的灵魂跑到元生跟前,委委屈屈地哭了一二声,便像他的母亲一样沉默了。他在血色水波里漂来荡去,蜻蜓在红色的荷塘上翻飞,夜枭在血红的晨曦里哭叫,元生知道他的孩子死了。他木木怔怔地垂着手站在遥远的荷塘岸边,他的头仿佛从身体上搬了家,那肉肉的小爪子牵着他的手指,无知地挠着他的五脏肺腑,扯着他的肠子,他觉不出疼痛,只是没法站稳了,没心力呼气了。我的祖父元生是个孤儿,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爹死的时候的难过,这一刻,看着血水里连着脐带,皱巴着五官,两只瘦小的爪子友好地合在胸前的死婴,他的骨肉——元生明白了,父亲死亡的那一种疼痛,隔着二十年的时光,将他覆盖。
他孱弱的心灵还生出一种幻觉:不活也好,不活就用不着挣命活了,不必逃难了,不必挨刺刀了,不必口朝黄土背朝天了——不活也就不吃苦了,埋在土里多舒展,多自在!谁说死亡不是一场盛大的聚会而生存只是苦难的放逐呢?
元生终于把自己劝还阳了,他握了一只长长的竹竿,远远低伸到血水湖中,碰碰我的祖母菊,血波涌荡里,一角衣服勾上了竹竿的嫩枝,元生往回一拉,漂上来的是一个老头,他面朝下,腰里扎着一根布带,光溜溜的头颅上被枪子打出一个窟窿。他认出那个老头,他捆着一根裤腰带,忙忙碌碌地在禾坪上走来走去,手里不是牵一头牛,就是推着一辆鸡公车。后来他又拉上来一个叽叽喳喳的妇女,不过这时候她大张着眼睛却说不出话来了,元生想起她怀揣着一把瓢,喋喋不休在台上走进走出的样子,要是她没有死的话,她就会烟熏火燎地烧饭,呼唤孩子,在薅草的田头,高着嗓门对田野里的人们呼啸地攀谈:“差点吓死我啦!天杀的日本鬼子,何事这么狠毒呢?”可惜她死了,往后听不见她聒噪了。
天大亮了,湖边开始哭号,村庄也开始哭号,此起彼伏的。元生一瘸一瘸地背着菊子,往硝烟四起的家的方向走去。他一路走一路担心,房子是不是又被烧掉了。毫无知觉的产妇俯在他的背上,而后,她苏醒了,意识在瞬间恢复,她腾出双手去抚自己的腹部,觉出坠痛万分,空落万分。她惊叫起来:“我的伢呢?我的伢儿呢?”随即,她尖叫着,恸哭起来,头撞着元生的脖子:“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元生一声不吭地背着她,任由她像一条鲜活的鱼一样在背上跳腾,只是往家走着。
我的祖母菊跳腾了好几下,就晕头晕脑地没有力气了。她大颗大颗的泪珠打落在元生的光头上,滑落在他的脖颈上,声音瞬间嘶哑而苍老,她用这样苍老的嗓音问道:“元生,伢儿生在哪里了?”
“还泡在水里。我听到他哭了两声,就没声音了。”
我的祖母的眼泪像湖里的血水一样地,从她的心里往外源源地淌。
快到家的时候,菊子想起爹娘还藏在地洞里,就想要收敛她的眼泪。她说:“元生,你去把伢儿捞起来,埋到祖坟上。”
“嗯,用锄头刨个坑就够了。”
“没有棺材,就把它用一片荷叶包起来罢。”
“用荷叶包了没有呢?”很多年后的我,坐在灶门口,望着在锅台前的祖母,瞠目结舌地听着这个故事,不断地问道:“一片荷叶到底够不够包好一个伢儿呢?”
祖母菊眯缝着眼睛,叹息着:“不记得了。”
“他要是长大成人,如今也快五十几岁了。”祖母怅惘而深情地说。
我一想到那些一身烟草味道,呲着黄牙、双手粗大、劳苦的半老男人们,顿时就乏味了,说:“那还是不要成人的好。”
这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些会说日本话的喜鹊,早就老死在冬天的荒野上了。
后头的这些喜鹊听不懂它们说的是不是日本话。它们做下这卑鄙的勾当,实在是理论不清的。
太久的岁月是一口陈酿的酱缸,讲不清了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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