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没有父亲养家的情况下,母亲不得不出去找工作。谢姬拉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到工地当搬运工,跟我父亲的新妻子一样。所幸她是个强壮的妇人,能负担这类沉重的体力活。母亲的收入非常微薄(即便以当年印度农村工人的标准来看也是如此),在烈日下从早到晚以头搬运沉重的砖石,也只能赚到区区几块卢比。她一周工作六天,收入大约只有一块三十分美金。古杜也出去找工作,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餐厅洗碗,收入连半块美金都不到。
在伊斯兰教区乞食所得到的食物种类比以前还多,有时甚至能吃到羊肉或鸡肉。我记得在节日、婚礼派对或其他庆典时也能吃到特别的食物,而且这类活动举行频繁。有些庆典活动还不断举行,这代表我们不只有得玩,还有许多免费食物。
在衣物方面,我们都是穿邻居的旧衣服。幸好当地气候温暖,我们也不需要太多衣物,简单的棉质衣服就已足够。接受教育就不用想了。我当年经常徘徊在圣若瑟书院外,看着幸运的学生来来去去,坎德瓦的孩童至今依然在此就学。
古杜身为长子,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扛起家计,因此不断找新工作,想多赚一点钱回家。有人告诉他,在火车站月台上兜售物品能多赚点钱,因此他才开始向旅客推销牙刷盥洗组。他也因为儿童劳工法被关进监狱──当地警察都认识他,也认识我、卡鲁和附近许多小孩;在警方眼中,我们都是投机分子,甚至可能是小偷。举例来说,我们知道要如何在车站内的货运列车中,割破一捆捆堆叠的大米或鹰嘴豆,一般来说我们都能顺利脱身,抓到顶多被打耳光,也不至于因此对社会构成严重伤害。可是基于某些不明原因,尽管古杜被捕时是可以受到法律保护,警方还是把他关进监狱。
几天后,一名当地警察才告诉母亲古杜的下落。她带着所有孩子到青少年监狱,那是一栋令人印象深刻、如庞然大物的建筑。母亲哀求警方释放古杜。我不知道母亲说了什么,但我很确定她的意思是,如果儿子没出来,她绝不会离开。
父亲彻底抛弃我们,而母亲选择独自将孩子抚养长大。家人告诉我,父亲跟我们同住时行为非常暴力,会把心中的不满发泄在家人身上。当然,那时我们非常无助──个孤单的女人和四个小孩对上愤怒的男人。他想要摆脱我们,并坚持娶新妻子,甚至试图强迫我们离开坎德瓦。可是因为母亲没钱带我们离开,也没有地方可住,更无谋生之道,加尼什塔莱是她唯一能生存的地方。最后,是我父亲和她的新妻子选择搬到坎德瓦郊区,这才稍稍改善我们的困境。
我当时年纪太小,无法理解父母分离的原因,以为父亲只是不在家。有几次我拿到塑胶拖鞋,据说是他买给我们的。
我唯一有印象见过父亲是在四岁时,因为全家人都得去他家看刚出生的宝宝。记得那段路真的好长,母亲一早叫醒大家着装,我们在酷热的天气中步行到坎德瓦市中心搭公车。我特别注意谢姬拉,她当时因为天气炎热、加上长途步行,整个人一副快虚脱的模样。公车车程只有短短几小时,但加上步行与等待时间,整趟路要花上一整天,下车后又得走一个小时,等我们抵达村里已是深夜。
当晚我们挤在某户人家的家门口,屋主是母亲认识的人,不过里面已经没有空房,反正晚上很热,睡门口也不会太难受,至少不必流落街头。隔天早上,我们几个人分食一小块面包与牛奶后,我才知道母亲不会跟我们一起去看父亲,因为人家不准她去。因此,我们四个小孩就在父母双方的共同友人陪伴下上路,前往父亲的家。
尽管发生这些事──也或许是我太健忘──我还是很开心看到父亲站在门边迎接我们。我们进入屋内,看到他的新妻子和小宝宝。在我看来,他的太太对我们很好,煮了一顿丰盛晚餐,我们还在他家过夜。不过半夜时,古杜把我摇醒,他说他和卡鲁要溜出去,问我是否要一起走;当下我只想睡觉。我再醒来时,听到有人大声敲门,父亲出去应门──原来是一名男子看到我两个哥哥从村里跑向后面的田野,担心他们会被野生老虎攻击。
我后来得知古杜和卡鲁那天晚上是要逃走,他们对于在父亲家里发生的事情感到很不高兴,并且想摆脱父亲和他的妻子。所幸当天早上就找到他们,两人安然无恙。
但这衍生出新的问题:同一天早上,我站在街上看到父亲走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人,我意识到他是在追打母亲。就在离我不远处,母亲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父亲,双方发生争执,大声愤怒叫嚣,而且双方瞬间各自有人马助阵。双方的争执后来演变成印度教与伊斯兰教之间的紧张情势,冲突一触即发;信仰印度教的就排在我母亲后方,面对着父亲背后成排的伊斯兰教徒。我们几个小孩躲到母亲背后,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接下来出乎大家意料,父亲拿起一块石头往母亲头上砸。石头落下时,我就在母亲旁边,她痛得跪在地上,头部血流不止。所幸父亲的暴力举动吓到大家,气氛也随之冷静,并未再出现任何挑衅行为。当我们围在母亲身旁时,双方人马也逐渐散去。
一户印度教家庭有空房收留我们几日,也让母亲得以休养。他们事后表示,警方将父亲带走,关在村内警局的牢房里一、两天。
这场意外插曲也让我对母亲的勇气留下深刻印象──不只是转身面对追赶她的人,也因为印度贫穷人家是如此脆弱。真的,那些群众散去只是我们运气好。我的母亲,甚至是她的小孩,当天就算死于意外也不足为奇。
9)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离开太久,对于是否要和父亲见面,我是持开放态度。这很难想像为什么,毕竟我对他的印象不深,而且都不是好事;尽管如此,他依然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是我人生故事的一个章节,或许家人有时候也要学会原谅过去的错误。然而,由于他在远方,我也不知道他是否想见我,因此我决定这次先不找他。这一回我并未对任何人提起此事,而且就算要做,我也希望能得到大家的祝福。我知道这件事情必须等到与家人重新熟悉后,再小心处理。
这段期间我待在出生地、长时间与家人相处,开始思考大家口中常说的一个字──包括我在内──“家”。我最后终于回到家了,是吗?
我不知道。走失之后,我很幸运在短时间内被一户善良人家收养,不只是住在另一个地方,也变成另一个人。如果我当初继续住在印度,我肯定不会是现在的我。我不只住在澳洲,也认定自己是澳洲人。我属于布莱尔利家族,跟女朋友丽莎在荷伯特也有自己的家。我知道自己属于何地,而且在这些地方都有深爱我的人。
但是,找到坎德瓦和我的印度家人也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家。在这个地方就是有某种对的感觉;有被爱的感受,也有归属感,这是我事前没想过、也很难解释的感受。这里是我人生前几年生长的地方,也是血脉的根源。
因此,当返回荷伯特的时刻到来,我深深感受到离别的痛楚──时间过得太快。我答应母亲、妹妹、哥哥和他们的家人,我很快会再回来。现在我知道自己有两个家,尽管两地相隔千里,我对两个地方都有情感连结。
这趟寻根之旅尚未结束。我找到了一些答案,但也还有很多问题;有些甚至没有确切答案,而这些问题始终存在。不过有一件事情很清楚:在我的两个家──印度和澳洲──之间的这条路,我注定要走上许多回。(完)
——节录自《漫漫归途》/商周出版
责任编辑:王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