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因为胡兰成的牵累,她的书在台湾和大陆都被禁了许多年, 而她也因为没有学位证书,在美国也不好找工作。窘迫的经济状况,许多年与她如影随形。这样的情形,并非她一人一身,我们也是从古到今见惯不惊的,如当初傅雷先生评论她的文章里写到的:奇迹在中国,不会有好下场。——完全是一语成谶。当然,也是千古一路下来的规律。这世道会饿死曹雪芹,多一个一生孤寂凄清的张爱玲,也不是额外的行不通。
我站在2006年初夏的顶楼阳台上,人家种的丝瓜苗在爬藤,一朵艳黄的丝瓜花外是江南的初夏,上海灰蓝的天,楼下是四敞八方的马路,公寓对面是电车的终点站,一个萍聚萍散之地。旧事早已时过境迁,然而这地方的空气里,不知为何就是有着一股山长水阔的散发之意,从这个角度看出去的城,时间依然是张爱玲的——所有的离去都不再回头,所有的告别都不再重逢。
另一个秋天,张爱玲说的“明如水净如镜的清秋”,年年岁岁里寻常的秋天。我们走在山间,我和友人,枫林晚了。照例,我们又说起了张爱玲。
《今生今世》、《小团圆》,在民国岁月里,亦是如花美眷,才子佳人,姹紫嫣红间的断壁颓垣,雨丝风片淌过流年。台上主角的肉身死了,然而,兀自地急管繁弦,他和她的魂魄穿了彩衣上场,我们是黑黝黝的戏台下的看戏人。忠实地、嘴里嘤嘤嗡嗡地,替他们默默记得每一句台词。
他们是从不散场的鬼戏⋯⋯
“如果我是张爱玲,我就随着胡兰成,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那真是操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气。不过,也好⋯⋯”
“她就是,折腾!非要倔倔地撞南墙,拿自己和小周比,要胡兰成来选。根本上,她明明晓得,在胡兰成的心里,她是无人可匹敌的。然而,她非要将自己降格了来比。然而,她太痛苦了。爱得太深,是看不清自己的优势的。”友人头头是道地分析:“她简直是毁掉了她和胡兰成的关系。要不然,两个人一起多好。哪里容不下一对饮食男女呢?她可以陪他去逃难,海角天涯。要知道,日本后来的世道也不错。他们俩留在大陆迟早要被枪毙,不枪毙也要坐牢关到死掉。”
“你简直是佘爱珍,觉得这两个人就应该在一起,写写文章,讲讲话,一辈子多好。”我骇笑。
“就是这样的呀!就应该这样呀!”友人冲着我嚷嚷道:“这个世界难道非得冷面冷心,彼此相忘到老,才死得心甘情愿吗?”
“才情这个东西,太书面了,好奇心满足了也就没什么悬念了。他日常里喜欢小周或一枝这样的喜悦、家常的女子。穿着清清爽爽的布旗袍,嘴里随时唱着一支歌,时刻都赞美他会写字,抬举他。”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他们是胡兰成和张爱玲,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魂灵呀。没有另一个人回应,该是多么寂寞!”
“不知道。从前我信,不知为什么现在我竟然不信了。茫茫人海,江湖儿女,也许人人自有默契。”我胡乱说着,竟然伤心起来了。
“不过我喜欢她晚年的样子,离群索居,捡她垃圾的女记者目测过,她的腰身纤细,白衬衣扎在黑裙里,依然有少女的窈窕。还有她晚年的照片,抿着双唇,神态、眼神和小时候的样子极其相似。她一直是她自己,别人休想磨损她。”友人愤愤地道:“还有她着的《红楼梦魇》,改写的苏白小说《海上花传》,哦哟不要太博学好不好?不写小说就枯萎了么?小说也没那么重要的,老写老写也没意思的,她又不是张恨水好不好?”
“我倒是情愿她老写。多写几本留给后世,没有几本情投意合的书,活着真是寂寞死了。”
枫叶太好,秋天的风吹得我们脚下的山路净白,在火焰一样燃烧的枫树、银杏叶间蜿蜒而下。我们实在是要信口雌黄,胡说尽心。
“你知道,我每次看见《今生今世》里冒出来的一句‘她本是我的老婆。’就气得气血攻心。要把这老不死的揪过来,啐他一脸。”
“话也不能这么说的,胡兰成这个人是被低估了的。我看他现在浮出水面的这些文章,是很感动的。譬如他给蒋经国写信,要恢复中华礼乐,甚至恢复周礼。这是很了不起的境界。他一直是否定西方文明的。”
“切!他给谁都写信好不好?据说他给共产党也写过信。在我看来他就是个胡村秀才,终生都在钻营在投机。遇见谁都是他的老婆,遇见什么政治主张,都要上前演说一番他的见解,从来不曾见他有个磊落,士为知己者死,他那么认同汪精卫,就该有殉葬的志向,给蒋经国给邓小平写信算怎么回事?”
“话也不能这么说,他有他的主张。世间事不过是成王败寇,他终其一生到底不曾得遂志愿,所以我们蔑视他。可是你要晓得,当年的毛泽东,也是个师范生,和胡兰成的背景,没啥大不同。只不过是西魔东来嘛,与他正好契合了。”
“你在说些什么呢?请不要冒出来那种天下王气出自民间——这样的胡腔胡调好不好?”
我们笑了起来。暮色沉沉笼罩山间,夜风里也有凉意了。月亮升起来,是六十年的鹅黄的月亮,枫叶的颜色全黯了,山路却越发净白,月光里有我们清脆的脚步声落地,这点响声仿佛是我们活在世间的凭据。总有一天我们的凭据会飘散成无,然而,月光下的灯火人世,这辜负了所有的人、所有的梦怀的这凉薄世间,依然会有人在城里在乡下在月光里在灯下,说不尽说不完地说张爱玲⋯⋯(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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