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今生今世》之《小团圆》
2009年的春天,天南地北每个张迷读完《小团圆》,都是一副恍然大悟长吁短叹的样子。原来,张爱玲是不擅长虚构小说的。在小团圆里,《花凋》里的川嫦和她滑稽的一家子是有原型的。
浅水湾饭店的远隔人寰,依山靠海的浪漫,原只是后人的多情撰改,在那个饭店里,发生了残酷的事情,母亲将女儿从学校老师那里得来的奖学金,在一场牌桌上输得干干净净。这个举动毁灭了十九岁少女对母亲的最后一点柔情。
还有,胡兰成,我们多少有些错怪他了。从前,读《今生今世》,看他一笔笔地写张爱玲从上海寄钱到温州雁荡山,我们在这捉襟见肘的时代,穷惯了,精明惯了,恶形恶状地算计惯了,顿时扳起手指算胡兰成花了她多少钱⋯⋯
读《小团圆》,我们看到了,胡兰成(邵之雍)为了迎娶张爱玲(九莉),登报声明离婚。又抬了两箱子钱来交给她,为的是张爱玲要还钱给他母亲。
2011年,我们又读到了《异乡记》,仿佛《今生今世》是乱世里摔破了的半面镜子,张爱玲的文字是失落的另一半,凑上来,凹凸交接,严丝合缝,重团圆为一面晶莹的圆镜子,中间划了一道裂缝。
《异乡记》里的“沈太太”从上海出发,千里寻夫,去往温州看她的男人。文中绵延的皆是地名,行文里仿佛我也坐在一趟列车上,看车窗外缓缓的站牌名称。
“沈太太”在杭州,由朋友带着投宿到不相熟的人家家里,她睡在床上,心里呼唤她爱的人,“我把嘴合在枕头上,问着:拉尼,你就在不远么?我是不是离你近了些呢,拉尼?我是一直线地向着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里奔向月亮;可是黑夜这样长,半路上简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上了路。我又抬起头来细看电灯下的小房间——这地方是他也到过的么?能不能在空气里体会到⋯⋯”这样的文字,茫然、热烈的情感,揪心断肠的情之所系。
她写到旅途中去游西湖,是初冬的天气,“小船划到外湖的宽阔处,湖上起了一层白雾,渐渐浓了。难得看见一两只船,只是一个影子,在白雾里像个黑蚂蚁,两支桨便是蚂蚁脚,船在波中的倒影却又看得很清楚,好像另有个黑蚁倒过来蠕蠕爬着。天地间就只有一倒一顺这几个小小的蚂蚁。自己身边却有那酥柔的水声,偶而‘啯’地一响,仿佛它有块糖含在嘴里,隔半天咽上一口溶液。我第一次感到西湖的柔媚,有一种体贴入微的姬妾式的温柔,略带着点小家气,不是叫人觉得难以消受的。中国士大夫两千年来的绮梦就在这里了。雾濛濛的,天与水相偎相倚⋯⋯”
依然, 唯有张爱玲才有的手笔,那“啯 ”的一声, 是她不可思议的艳丽的感性。是静默的人挤人的电梯里,阔别多年后的男主人,突然听见提菜篮的女仆中有人叫一声“金香”,那是暗藏他心头的名字,然而,他已经认不出她来。那份魂魄震荡、霜雪洗心的冷冽,是唯有张爱玲才能带给我们的。
她从上海出发,走了一个长长的冬天,去浙江的深山里看望胡兰成。是从古到今,历朝历代的痴情女子中的一个剪影。去了,也是一场伤心。胡兰成身边,一直有别的女人,他藏身于雁荡山间,托赖斯宅那位寡居的姨太太秀美,才得以求存。
在旅馆里,二人对坐着说话,胡兰成觉得腹痛,便忍着,直到秀美来了,才诉说起来。大抵,这种平常的饮食男女的琐细,在胡兰成有一种自觉,不可拿这些琐屑来劳烦张爱玲。张爱玲呢,好兴致地为秀美画像,画着画着却委屈起来了,胡兰成在一旁还催促着助兴,待秀美走后,张爱玲方告诉道:“画着画着,惊觉秀美的神情与身边的男人越来越像。”
待胡兰成再来上海,为着待客之道以及旁人的说长道短,他对张爱玲愈发看不顺眼。“随后房里只剩我与爱玲,我却责备起她来,说她不会招待亲友,斯君也是为我的事,刚才他送我来,你却连午饭亦不留他一留。⋯⋯我生气有个缘故。爱玲上次在诸暨县城斯君的亲戚家及在斯宅住过几天,不免触犯乡下人的生活习惯,如她自己用的面盆亦用来洗脚,不分上下。此外还有些做法连斯君也看不惯,听他说起来,我总之不快⋯⋯而我的爱玲,她的兰成,是贵重得他人碰也不可碰一碰,被说成爱玲不像爱玲,兰成不像兰成,当然气恼。”
看见这样的文字,感觉着俗世生活的那种难堪,同时,很痛惜。因着这样独自一人的张爱玲,千山万水的跌撞和不易。对于一个在都市洋房之中生活、缺乏旅行能力的弱女子,那千山万水走了半年的路途,于她真是不容易的。也正是这样的胡兰成,他缺乏真正的怜惜和担忧。他多情,然而,他嫌弃张爱玲不那么摩登不那么替他脸上增光,他并不怜惜人,也不真的珍惜,他只是走过路过。
他们从来没有家庭生活,没有自己的家,张爱玲永远在姑姑的家,初相遇时,胡兰成来拜访她,在张家的客厅里坐到夜里七八点钟,说到口枯舌燥,仿佛根本没有留吃晚饭这一常识,彼此只是一径谈下去。婚后,胡兰成获得了留饭的资格。但张爱玲和姑姑不兴烧菜的,多是去买些熟食、烤麸、百叶结塞肉一类的,装成盘,端上桌,又冷又油地入口,实在和胡兰成喜欢的郊寒岛瘦(大约莼菜茼蒿青笋一类的)的清新没关系的。叫读者我看着,也着实不美味。
“人类是一夫多妻的,人类也是一夫一妻的”。《小团圆》里,九莉做梦梦见棕榈树,醒来意识到——因为棕榈没有旁枝。他主宰着她的思维,甚至她的梦境。以至到末了,他躺在她的床上,她盯着他金色的脊背,在意念里,拿了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划过他光滑的皮肤——“杀了他,扔到马路上,没有人敢说什么的,他是个在逃的流民,没有身份的人”——只有恨一个人恨极了,没奈何了,才会产生这样极端的施虐念头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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