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00年的一天,被秦人称为“智囊”的秦相樗里子在卧榻之上将不久于人世。弥留之际他说出了一生中最后一个预言——“百年以后,将有天子的宫殿夹立我的墓旁”。樗里子去世了,被葬于渭水南岸的章台之东,秦人以为大概后世的某位秦王将在此地大兴宫室吧,谁又能想到,一百多年后,秦时的明月之下,迷离着梦色的已是汉家的宫阙。樗里子的墓右,是大汉天子的长乐宫,墓左是大汉天子的未央宫,而樗里子墓的位置正应对着夹于两宫间的武库。
樗里子精于风水,被后世堪舆家尊为“樗里先师”。长乐宫与未央宫所以能为这位先师所预见,是因为在她们还未显身在尘世时,天意早已将这两颗明星布置在历史的天空上,镶嵌在大汉的分野间。
公元前202年,大汉一统,而都城的营造则是萧何作为丞相的第一要务。此时的中国刚刚历经多年战乱而人口大减,国力衰竭,且天下方定,人心未安。大汉朝虽云一统,却连个像样的宫室还没有。在迁入关中之前,汉庭曾以洛阳南宫为宫室,迁入关中后,汉庭又以栎阳宫为宫室。然而洛阳南宫为秦相吕不韦所建,栎阳宫的历史则更早,为战国初秦献王所建。总之,两座宫殿都是秦庭的离宫别馆,皆非萧何心目中的汉家宫阙。
宫殿的营造非是易事,这不止是说工程的浩大,财力的匮乏,人力的不足,更为重要的是宫殿的选址与设计,因为宫殿不止是皇家居所与政府所在,在古人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中,帝王之居在地为龙庭,在天象紫极。故而宫殿的位置、结构、朝向、布局都要讲究与星象、风水的诸多对应。幸而,五年前萧何第一次进入咸阳宫时,收取了秦丞相及御史的图书,其中大量阴阳、五行、蓍龟、杂占、周易、诸家之书,为此时营建汉宫提供了宝贵资料。
萧何漫步在龙首原上,骋目四望,极力地回想着秦宫的雄丽。
在渭水之北,早已不见了昔日的咸阳宫,那里曾是集天下之视听的至为崇高之地。当日,始皇帝表黄河以为秦东门,表汧水以为秦西门,表中外殿观凡一百四十五处,王气上冲于天。而五年前项羽入关后一把大火烧了三日三夜,将咸阳宫焚做一段段焦黑的残垣。
在渭水之南,有未竣工的阿房宫,又有甘泉宫、章台宫、信宫,由此向外辐射而有离宫别苑以十、以百,彼此间又有辇道相连,弥山跨谷,而目力之外,尚有那望不见的山外青山楼外楼,此间气魄,实令后世无可企及!而秦人宫殿的布局更因地理而像天盘,诸宫如一天的星斗,玄妙有序地散落在大秦岭间,此间玄机,又令后人何从晓谕?!
萧何沿着龙首原走到渭水边,他把眼前所见、地图所绘、经籍所述彼此对照,反复印证,却突然发现脚下的龙首山的确像极了一条黑龙,自秦岭蜿蜒而下直抵渭水,他所站的地方正是龙首原西端,一片紧临渭水突兀而起的高地,而这也正是龙首的位置。站在龙首原上,向北俯视,则咸阳尽收眼底。萧何认定这龙首原是一处宝地,如果以这里为起点营建新朝宫室,必有一番气象。而不远处正是秦时所建的兴乐宫,兴乐宫是秦皇离宫,虽然规模不大,正可加以利用。
新宫的建造很快开始。负责施工的梧齐侯阳成延,在秦世时即是军匠,以精于建筑闻于当时。他依据兴乐宫的结构,将原有的诸殿阁台榭加以增补扩建,巨大的夯土台基上士卒与长安城里征调来的百姓们在上下忙碌着,而此时,萧何正站在西南方不远的另一处高地上,在心中勾勒着又一所更为宏伟的新宫设计。
公元前200年,汉家第一所宫殿终于竣工——就是樗里子所预见到的长乐宫。长乐宫周回二十里,巨大的宫门前,伫立着始皇帝收天下兵器所铸成的十二铜人。这十二尊铜人皆缀以彩色纹饰,手持琴、筑、笙、竽,栩栩如生,象征着天下息兵,太平将兴。宫中有新旧诸殿一十四所,犹有始皇帝所造酒池、鸿台。鸿台高四十丈,上起观宇,甚是伟大。而长乐宫的瓦当上则刻有长乐万岁,或长乐未央的铭文,以祝新朝万世太平,大汉永乐无尽。
十月岁首,诸侯群臣将在长乐宫中举行朝会。这次朝会很有些不同寻常,汉庭上下将第一次采用叔孙通所制定的朝仪。这一天的平明时分,群臣百官们聚集在长乐宫外,在谒者的引导下趋步入廷,远远望见廷中车骑陈列,旌旗妖娆。通向大殿的陛阶之上,有士卫数百。而百官们则在殿前分立,列侯诸将军士在西,文官丞相以下在东,东者西向,西者东向。又按周礼九仪依次设置胪传。之后,皇帝辇出房,于是百官执戟传警,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者依次奉贺。礼毕之后,又设法酒。长乐宫的威仪,朝仪礼法的肃穆,令诸侯震恐,公卿肃敬,一班常常酒后拔剑、击柱相斗的武将们此时居然竟朝置酒,却无一人大哗妄呼而至失礼者。
长乐宫竣工两年后,在长乐宫的西南,另一所全新的汉朝宫殿也相继竣工,这正是樗里子所预见到的未央宫。虽然未央宫之建无复秦宫规模,却依然继承了秦宫之范。宫殿布局因山冈起伏之势,起楼台,造观宇,凿池沼,作林苑。宫中各殿皆作基台崇伟,突兀峻峙,令人望之顿觉神志森竦,而各殿间皆有阁道相连,蜿蜒绵亘于龙首原上,宫中池沼可行舟观鱼,旁起楼台,可登临远眺,使人身临其境,若近神仙。
汉高祖之后,自惠帝起,未央宫代替长乐宫成为汉廷主要施政之所与帝王居所,而长乐宫则为太后居所。
未央宫建到一半的时候,刘邦前来察看。此时,他刚刚扫平了韩王信(注:非淮阴侯韩信)的叛军,虽是得胜而归,却心中烦乱。及至未央宫,见其东起苍龙阙、其北起玄武阙,阙高皆三十丈,而未央宫前殿更是极尽崇伟,不觉大怒,责问萧何说:“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尚未可知,为何要修建这样豪华的宫室。”萧何说了两句话,令刘邦转怒为喜。
第一句话是“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宫室”,所以这样回答,是因为萧何与刘邦对宫室之用的理解完全不同。宫室在刘邦眼中不过是皇家私物,故而要先定天下,再作宫室。萧何则把建宫室与定天下视为一体,并且正因为天下未定,才更有建宫室的必要。而这种思想正与始皇帝建咸阳宫颇有相和。因为皇家宫室之意义并不只在皇家居住,更是朝庭施政之所,为天下之重心,为万民所瞩目。尤其是天下分崩之际,则需集天下之视听以成一统之势,而集天下之视听的方法之一就是建首都,造宫室。此中政治意义远大于居住意义,而并非后人所以为的徒增藻饰,欲为奢靡。
萧何的第二句话是:“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这说出了皇家居所的又一重意义,是天子威仪的象征。也说出了萧何营建宫室的一个定位——无为后世所超越。想来,萧何极目于龙首原上时,应不无遗憾于无法再恢复秦宫规模之一隅,但也正因此,则更寄希望于汉宫也能为后世人所无法超越吧。然而长乐与未央也的确做到了“无令后世有以加”,八百年后举世瞩目的唐朝大明宫规模也只有长乐宫的一半,而今人所能见到的明清故宫也只有长乐宫的八分之一尚且不到。
武帝之世,汉朝国力盛极,又将长乐宫与未央宫加以扩建增饰,以清气芬馥的木兰为栋椽,以纹理雅致的杏木为梁柱,鎏金铺首,玉饰门户,又为雕栏玉碣,青琐丹墀,而此时的长乐宫与未央宫,俨然龙珠之与碧月,一则火焰峥嵘,一则清辉葳蕤,她们随西汉的升起而升起,随西汉的落幕而隐去,一同见证了那一段令人神往的盛世。
赞曰:
秦时明月汉时宫,秦川自古帝宅雄。
龙首原上起天阙,俯瞰九州车书同。
神光隐耀千载后,至今犹觉气峥嵘。
遥拜故宫祈长乐,宛在未央一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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