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织就春衫薄,如何比得上盛放的一枝红艳?而你正青春年少,逢着你的我,亦是如花似玉的锦绣年华。
杜秋娘娇莺一般的歌声,吟唱着当朝最为流行的乐府诗,眼波流转处,向年届古稀的镇海节度使流露出似有还无的温柔。这一年是唐宪宗即位的元和元年,也是她及笄的待嫁年龄。因是当地才貌双全的歌舞伎,艳名远播,才十五岁便被李锜一掷千金买了来。府上美女如云,她不屑于争宠献媚,只想凭借真才实学侍奉主人。独具慧心的秋娘自编自演了这支《金缕衣》,唱的是耳熟能详的词,演绎的却是少女的柔美。
她唱道: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传唱大江南北的歌早被遗忘了最初的作者。人们喜欢《金缕衣》,不如说喜欢对它无限延伸的多重解读。有人说它鼓励人们及时行乐,有人说它劝人珍惜美好的姻缘,也有人说它鞭策男子及时建功立业,最流行的说法还是珍惜短促而宝贵的光阴。秋娘正值青春年少,看似有大把时间供她享受挥霍,但出身乐籍,对时光流逝的感受比同龄的良家女更为深刻,所以她对《金缕衣》有着特殊的偏爱。而女子如花,这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主题歌。
骄横深沉的李锜,割据自雄,正如老而能饭的廉颇,尚有一副壮心不已的气概。他在歌曲的旖旎风光中,听出了动人的劝诫意味。人生苦短,寸金难买寸光阴,人生最重要的莫过于惜时,惜缘。他虽步入老年,偶有力不从心的苦恼,但秋娘的一曲菱歌,恰似久旱的雨露,让他神清气爽,重获少年的义气风发。他已尝遍人间百味,自诩深沉老练,这初涉风尘的小女子,竟懂他的心事。
很快,芙蓉如面的秋娘便得到李锜的垂怜,收为妾室,结成一对忘年的爱侣。秋娘也时常出入筵席,献艺于嘉宾,常得夫君带笑看。
李锜把握时光,折下秋娘这株名花,算是不辜负美人。但他心术不正,误用“惜取少年时”的良言,纳秋娘才一年便密谋叛乱,终究辜负美人的心意。
李锜原是盐铁转运使,长怀异心,暗中拣选箭术精湛的勇士成“挽硬随身”一营,以及少数民族勇士成“番落健儿”一营,壮大实力。永贞元年,他改任镇海节度使,明升暗降,怀忿不已。宪宗即位,经宰相李吉甫多次进谏,决议除之。元和二年,宪宗平定了西川节度使、夏绥兵马使的叛乱,李锜惊怒之下,于同年起兵造反,以失败告终,和儿子一起被腰斩,终年六十七岁。
杜秋娘随之被收入宫中为奴,仍以歌舞为业。宪宗听闻佳人之名,特意召她表演。难得秋娘宠辱不惊,入李锜府不卑不亢,面见天子时,依旧从容应对。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她,已无心去谱曲编舞,只是把昔日的《金缕衣》再次搬上舞台。去年唱金缕,她以当红歌伎的身份证明才艺之高;今年再唱金缕,一介叛军家属的戴罪之身,随时有株连丧命的危险,秋娘只想珍惜活着的每一寸光阴,不问过去,也不想将来。
人生如戏,凭借同样的曲目,秋娘又俘获一代帝王心,被封为“秋妃”。此时的宪宗不满三十,正契合曲中意境。是以他顷刻间就被曲中热烈的情绪感染,也被美人别具一格的表演打动。他眼中的秋娘明艳雅洁,在后宫佳丽中独具风韵。甫入宫便封妃,是后宫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梦想。原来帝王也是普通人,同样有一种时不我与的紧迫感。秋娘在宫中改名仲阳,与“秋”之含义相对。这代表秋娘已和过去再无瓜葛,她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秋娘在后宫,也是三千宠爱集一身的荣耀,可她不是杨贵妃,贪图帝王的专宠而误国。她目睹李锜行为不端的可怕下场,更懂得一国之君的言行将牵动整个国家的运势。那屡次带来人生好运的《金缕衣》,给予秋娘更深的体悟。眼下拥有的愈多,便愈有登高跌重的危机,荣华富贵都是飘渺虚无的身外之物,唯有追寻生命存在的意义,才是她终生为之努力的方向。
她以妃位之尊,恪尽职守侍奉宪宗,又在相处中委婉劝谏,助君王定国安邦。曾有大臣提议制定严刑厉法,防止动乱。秋娘却晓之以理,认为王者之政,尚德不尚刑,劝宪宗以仁德治世。秋娘有樊姬、班婕妤之贤,宪宗也堪称明君,不仅采言纳谏,对她更是恩宠有加。直到宪宗去世,秋娘都是最受宠的妃子。当宰相要广选美女充实后宫时,宪宗自豪地拒绝他:此生有一秋娘足矣。在位期间,宪宗勤勉政事,取得削藩的巨大成果,更获得“元和中兴”的美称。
元和十五年,宪宗突然驾崩,太子匆匆继位,即唐穆宗。出于对秋娘的敬重和信任,穆宗派她做小皇子的傅姆,负责起居、教育等工作。秋娘没有子嗣,一腔母爱都倾注到皇子身上,任劳任怨。自宪宗后,大唐陷入动荡的危机,皇帝频繁更换,朝政大权落入一帮权臣和宦官手中。小皇子起初被封为漳王,后因政治的明争暗斗,被贬为庶民,秋娘也不得不“赐归故乡”。
杜秋娘、秋妃、杜仲阳,她仿佛在宫廷经历了一次梦游,梦醒时又回到原点,做回了杜秋娘。这时秋娘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在古时可称作“老人”。她拥有过女子最艳羡的美丽人生,此时也倍尝晚景凄凉的萧索。晚唐诗人杜牧路过她家乡,邂逅了繁华褪去、无依无靠的她。他为她写诗作传,名曰《杜秋娘诗》,把她始于绚烂、归于寂寞的事迹记录下来。回忆她年轻的容貌时,他赞叹肤白如脂,“不劳朱粉施”;写她的歌舞,杜牧用“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表达无限神往。现在秋娘年华老去,门前冷落,他怜她“归来四邻改”;没有积蓄,为了赶制冬衣竟要“夜借邻人机”。通过秋娘,杜牧又联想到历史上的妃嫔与圣贤,无一不是在历史长河中,浮浮沉沉,历尽磨难。他像屈原写《天问》那样,提出一连串问题:“地尽有何物?天外复何之?指何为而捉?足何为而驰?耳何为而听?目何为而窥?”当他无法找寻答案时,只得叹息“己身不自晓,此外何思惟”。杜牧写秋娘,很大程度也是在抒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所以有人说,杜牧的《杜秋娘诗》可与白居易的《琵琶行》媲美。但杜秋娘比琵琶女幸运许多,在史上留下名姓,厅堂、后宫都曾有她歌舞的倩影。《金缕衣》也随着主唱的两番奇遇,也成为传唱于坊间宫廷的名曲,流传至今。正因为这首诗歌取义不定,反而有更丰富的内涵,吸引世人反复吟唱,见仁见智。大唐诗歌浩如烟海,但在《唐诗三百首》中,这支意象秾丽却意味深长的小诗就被幸运地编入其中。
自与杜牧的意外相会之后,秋娘再没有事迹留下。是荣华或者寂寥,她总是以特有的柔韧品格,顺从接受命运的安排。她绽放过,绚烂过,也珍惜过,叶落归根时,她也能微笑着回忆少年往事。她的一生,无怨无悔,更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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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林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