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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伦随笔

英伦随笔: 入籍前夜

窗外,白杨树的绿叶在夏日薄暮的微风中哗啦啦作响,一如我此刻不平静的心绪。

书桌上摊放着加入英国籍的表格,还有我那本朱红色的中国护照。这件事搁置好久了,大约一年半前,我们家就具备了入籍资格。我给孩子们办,给丈夫办,就是迟迟不愿给自己办。

拿到入籍资格并不容易。工作五年,其间纳税,然后申请永久居留权,之后还要再等一年。六年时间,历经在异国他乡生存的淬炼,多少青春的心血和眼泪,变成今天额上的细纹、乌发里的银丝,才换来加入英国籍的机会。

然而这一刻,我并没有想像中的欢欣。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有意无意地拖延这成熟的时机。我的内心好像在抗拒着什么,回避着什么……

从书房窗前放眼望去,夕阳余晖中,鱼鳞瓦片的屋顶沿着山势层层叠叠铺展开去,远处一棵棵大树兀自挺立,仿佛天上飘落的绿云。房屋风格是英式的,风景也是英式的,我的心里却油然升起中国古人所云“天人合一”。

想起那片遥远又亲切的中国大陆,我在那片热土出生、成长。那里有我安然的家——那是父母的院落。院子里种着大芭蕉和无花果树,门前有红红的月季花,柿树果实累累,竹叶簌簌作响,四季的阳光总是透过无花果树的枝叶照进客厅和卧室。父母靠辛劳苦干维持着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不论贫穷和富有,我们从未丢掉朴实和自尊。

二十出头意气风发,我考入故乡一家纸质媒体工作,以记者的身份服务于社会。 十余年间,读书、读报、读人,亦读社会生活和世界。摇笔杆儿写文章,有小如豆腐块的简讯,也不乏整版的深度报导。每天早晨精神抖擞地出门,常常是夜间十一点满心快乐地回家。第二天太阳升起,又是神奇的一天。因为采访对象、报导内容不同,生活永远鲜活、从不重复。最奇特的是做人物专访,三两小时的谈话,好像就活了一遍别人的人生。在这样的新闻采写中,我思索着、成长着,也用一篇篇文字记录时代、记录社会……报纸赋予了一个巨大的平台,我欣然接过那神圣的社会责任的重担。

除律师外,大约很少有职业能像记者这样深刻地透视中国国情。做记者,有机会了解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也常揭开一些隐藏着巨大秘密的铁幕。有很多的欢乐、为他人锦上添花的时刻,但也常常被无情的现实刺痛。最难忘的是那些有冤情的老百姓。

中国司法不独立,一些老百姓的冤情无法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于是寄期望于报社,希望舆论关注。他们来报社哭诉,进门就“扑通”跪下磕头。年纪轻轻的我最见不得这些不公事及可怜人,背地里流了多少眼泪。而许多的报导并不能如愿见报,那些葱翠年华的同事们和我一道,早就意识到了某只无形之手在过滤新闻,只选择趋利报导发表,给我们这群追求真相和真理的记者划出采访的边界。血性的记者们,一次又一次尝试突破防线,拓宽报导的边界,不幸的是常常有人为了保“乌纱帽”,又给我们强行画下一个比边界更小的圈儿。

当我感到无力时,常常徘徊于报社大院的花园排遣郁闷。园子里种着许多花木,我最钟情的是玉兰和雪松。初春的园中尚且黯淡潮湿,枝叶未发的玉兰树一夜间抖出一身花朵,满树象牙白的玉兰花,好像栖息枝头、飘飘欲飞的白色小鸟。大雪纷飞的冬日,雪松枝条被皑皑白雪压得低垂,枝叶依然青碧,雪松因此而风神独具。在我眼里,这两种树是记者这个职业的隐喻,它们意味着独立的姿态和无畏的精神。然而,在现实世界里,要如玉兰树和雪松那样做人,谈何容易。

一颗赤子之心,万般无奈之举,同道们依旧“戴着镣铐起舞”,我离开了中国。父母告诉我,我们家的房院被拆了,他们搬进了新的公寓楼。爸妈说我回家时,肯定会迷路,因为老家那一片已经高楼林立,现代又漂亮。哦,谁也不知道,那个朴素的有花有草的家园,其实是我这天涯游子魂牵梦绕的地方。

离开后的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发展。很多人变得富有,买车买房,房子不止一套两套。耀眼的光华之下,难掩社会的光怪陆离和乱象丛生,我的同行朋友说“中国每天都在上演着荒诞剧”,从“拼爹”,“躲猫猫”,再到两岁女童悦悦被两车碾压,18人路过,无一施援手……高层官场贪腐横行,丑闻频爆;诸多人权律师被非法逮捕,从此人权案件更成“烫手的山芋”无人敢接;民间失守道德底线,婚姻家庭时时处于“出轨”危墙之下;年轻一代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消费狂欢中,无暇思考民族出路何在……

窗外,夜已沉沉。卸下“无冕之王”桂冠的数年,我回归家庭,偏安一隅,从此相夫教子。面对今天的中国,作为汉人的后代,身在异国的我是否仍有责任?加入英籍,是否从此能以英国人自居,把这些当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看着桌上的文件,我想入籍也许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割裂,因为什么也不能改变我中国人的样貌和灵魂,我依然是一个中国女子!但是,入籍或许更是一种本质的割裂,是一种和自己故国的永久的割裂,否则我怎会有今天这样的痛彻肺腑和心犹未甘!#

责任编辑: 曹莺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