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前的大麦茶喝到现在的人说,一壶大麦茶写就一段台湾乡村史,这种文诌诌的语言,大半生烹煮大麦茶的姥姥是听不懂的。几十年前一个夏天,姥姥给木麻黄树下的大茶壶里添满麦茶汤,挑着桶子走进树荫里就不再出来了。
晨曦里,姥姥煮了一大锅大麦茶,卷起宽袖筒,向窝在灶边的我说:“省得他乡外里奔波的人,口渴了还得跑进庄头灶房来寻茶水。”
我小学走读上学,一次放学后跟同学玩猫捉老鼠玩累了,回家时饥渴得不行,只好到那棵木麻黄树下,喝姥姥的大麦茶。眼看着两颗黄澄澄的大麦穗粒在碗里载浮载沉,狠狠吹了两口气,仍然浮沉着不走,就探手抓了出来。喝了半碗,喘了口气,视线越过碗缘看到壶盖上沾满了风干的鸟屎,就用手捏着鼻孔,仰起脖子喝完半碗麦茶,肚子里舒服了,心里叫着:“甘甜清凉,有大麦的味道。”
回家的路上盘算好了酸姥姥。放下书包,腰上还扎着铁饭盒就冲进灶房里,向姥姥嚷嚷:“姥姥的麦仔茶有鸟屎味。”姥姥蹲在灶口烟雾里流着泪,眼睛鼻子缩在一起,回呛了我:“小子不读书,学说谎话,姥姥我一天烧五大壶麦仔茶都销光光,几十年来听到的只有感恩。”
我在乡里读了几所学校,当完兵回乡后,在镇上一家农业银行谋得工作,整天点数农民存进来发着汗臭的钞票,才发现,姥姥的大麦茶进了银行里来了。
只是大茶壶换成了大茶桶,端端正正坐在门边的桌几上,早上银行刚开门,热气还从桶里冒出来,一个陶碗扣在茶桶盖上,出水龙头下面置放着水桶,准备收集涓滴茶汤,农民弯着膝盖走进来,摘掉斗笠定先喝下一碗大麦茶。后来茶桶上的陶碗不见了,换成塑胶杯系挂在水龙头脖颈上,再后来连茶桶也不见了,农民一进来却直呼凉快,营业厅里已安装了冷气设备。
有一次.从电视里看到有人在叫卖“麦仔茶”,心里庆幸姥姥的大麦茶已被专家精心制造,闯进了现代化的市场。
那晚月光下,我坐在窗前打盹,看见姥姥从木麻黄树荫里走来,我挽起姥姥手臂,匆匆走进餐厅,拿起大塑胶瓶给姥姥倒了杯麦仔茶,姥姥慢慢饮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茶汤还在嘴里,我趁机逗起姥姥来,附她耳边说:“姥姥,您知道这瓶麦仔茶要多少钱?”她圆睁着眼珠子,嘴里的麦茶被逼进了喉咙,一骨碌转身只抛下一句话:“咱烧的大麦茶又浓又醇,还担心没人喝呢。”就朝木麻黄树荫里走去。
只是,不仅那排木麻黄,连大茶壶都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