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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政评论

大陆禁书作家阎连科演讲:感受黑暗的人

【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2014年10月24日讯】女士们、先生们,各位来宾和我尊敬的评委:

从某个角度说,作家是为人和人类的记忆与感受而活着。因此,记忆与感受,使我们成了热爱写作的人。

也因此,当我站在这儿的时候,我想起了50多年前的1960到1962年间,出现的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就在那次举世震惊的“人祸”后的一个黄昏,夕阳、秋风和我家那个在中国中部、偏穷而又寂寥的村庄,还有,因为战争而围着村庄夯打起来的如城墙样的寨墙。那时候,我只有几岁,随着母亲去寨墙下面倒垃圾,母亲拉着我的手,指着寨墙上呈着瓣状的观音土和散粒状的黄土说:“孩子,你要记住,这种观音土和榆树皮,在人饥饿煎熬到快要死的时候,是可以吃的,而那种黄土和别的树皮,人一吃就会更快的死掉。”

说完,母亲回家烧饭去了。她走去的身影,如同随风而去的一片枯叶。而我,站在那可以吃的粘土前,望着落日、村舍、田野和暮色,眼前慢慢走来巨大一片——幕布般的黑暗。

从此,我成了一个最能感受黑暗的人。

从此,我过早的记住了一个词汇:熬煎——它的意思是,在黑暗中承受苦难的折磨。

那时候,每每因为饥饿,我拉着母亲的手讨要吃的时候,只要母亲说出这两个字来:熬煎。我就会看到眼前一片模糊的黑暗。

那时候,中国的新年,是所有儿童的盛日,而我的父亲和许多父亲一样,每每看到我们兄弟姐妹,因为新年将至,而愈发欢笑的脸庞时,也会低语出这两个字来:熬煎。而这时,我就会悄悄地离开父亲,躲到无人的荒冷和内心模糊的黑暗里,不再为新年将至而高兴。

那时候,生存与活着,不是中国人的第一要事;而革命,才是惟一国家之大事。可在革命中,革命需要我的父亲、母亲都举着红旗,到街上高呼“毛主席万岁!”时,我的父母和村人,大都会从革命中扭回头来,无奈自语地念出这两个字:熬煎。而我,当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眼前必就会有一道黑幕的降临,如同白日里黑夜的到来。

于是,我也过早地懂得了黑暗,不仅是一种颜色,而且就是生活的本身。是中国人无可逃避的命运和承受命运的方法。之后,我当兵走了,离开了那一隅偏穷的村落,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那块土地,无论生活中发生怎样的事情,我的眼前都会有一道黑幕的降临。而我,就在那一道幕布的后边,用承受黑暗,来对抗黑暗,如同用承受苦难的力量,来对抗人的苦难。

当然,今天的中国,已经不是昨天的中国,它变得富裕,并咄咄有力,因为解决了13亿人口的温饱与零用,便像一道突来的强光,闪耀在了世界的东方。可在这道强光之下,如同光线愈强,阴影愈浓;阴影愈浓,黑暗也随之产生并深厚一样,有人在这光芒里感受温暖、明亮和美好,有人因为天然的忧郁、焦虑和不安,而感受到了光芒下的阴影、寒凉和雾缠丝绕的灰暗。

而我,是那个命定感受黑暗的人。于是,我看到了当代的中国,它蓬勃而又扭曲,发展而又变异,腐败、荒谬,混乱、无序,每天、每天所发生的事情,都超出人类的常情与常理。人类用数千年建立起来的情感秩序、道德秩序和人的尊严的尺度,正在那阔大、古老的土地上,解体、崩溃和消散,一如法律的准绳,正沦为孩童游戏中的跳绳和皮筋。今天,以一个作家的目光,去讨论一个国家的现实,都显得力不从心、捉襟见肘;然对于那个作家言,因为这些本无好转,却又不断恶化、加剧的无数无数——人们最具体的饮、食、住、行和医、育、生、老的新的生存困境,使得那里芸芸众生者的人心、情感、灵魂,在那个作家眼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焦虑和不安,恐惧而兴奋。他们等待着什么,又惧怕着甚么,如同一个垂危的病人,对一剂虚幻良药的期待,既渴望良药的尽快到来,又担心在它到来之后,虚幻期待的最后破灭,而随之是死亡的降临。这样期待的不安和恐惧,构成了一个民族前所未有的焦虑心。这颗民族的焦虑心,在那个作家那儿,成了最为光明处的阴影;成了光明之下的一道巨大幕布的另一面——

没有人告诉那个作家,国家那列高速发展的经济列车,会把人们带到哪儿去。

也没人告诉那个作家,直至今天,百年来从未停止过的各种各样的革命和运动,在每个人的头顶,酝酿的是乌云、惊雷、还是一片可能撕开乌云的闪电。

更是没人能够告诉那个作家,当金钱与权力取代了共产主义、资本主义,民主的理想之后,人心、人性、人的尊严,应该用怎样的价格去兑换。

我记起了十余年前,我反复去过的那个爱滋病村。那个村庄一共有八百多口人,却有二百余口都是爱滋病患者;而且在当年,他们大都是三十至四十五岁之间的劳动力。他们之所以大批的感染爱滋病,是因为想要在改革中致富,过上美好的生活而有组织的去集体卖血所致。在那个村庄,死亡像日落一样,必然和必定,黑暗就像太阳从天空永远消失了一样,长久而永恒。而我在那儿的经历,每当回忆起来,每当我在现实中看到刺眼的光芒和亮色,都会成为巨大的让我无法逃离的阴影和黑暗,把我笼罩其中,无处逃遁。

我知道,在那一片广袤而充满混乱和生机的土地上,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明白,在那一片广袤而充满混乱和生机的土地上,我是一个多余的作家。

但我也坚信,在那一片广袤而充满混乱和生机的土地上,我和我的写作,或多或少,将会有它无可替代的意义。因为,在那儿——生活、命运和上天,选定了我是那个生来只会、也只能感受黑暗的人——我像那个看见了皇帝没有穿衣的孩子,在阳光之下,我总是会发现大树的影子;在欢乐颂的戏剧中,我总是站在幕布的另一边。人们都说温暖的时候,我感到了寒冷;人们都说光明的时候,我看到了黑暗;人们在为幸福载歌载舞的时候,我发现有人在他们脚下系绳,正要把人们集体绊倒并捆束。我看到了人的灵魂中有不可思议的丑恶;看到了知识份子为了挺直脊梁和独立思考的屈辱与努力;看到了更多的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正在金钱和歌声中被权力掏空和瓦解。

我想到了我们村庄那个活了70岁的盲人,每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他都会面对东山,望着朝日,默默自语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日光原来是黑色的——倒也好!”

更为奇异的事情是,这位我同村的盲人,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有几个不同的手电筒,每走夜路,都要在手里拿着打开的手电筒,天色愈黑,他手里的手电筒愈长,灯光也愈发明亮。于是,他在夜晚漆黑的村街上走着,人们很远就看见了他,就不会撞在他的身上。而且,在我们与他擦肩而过时,他还会用手电筒照着你前边的道路,让你顺利地走出很远、很远。为了感念这位盲人和他手里的灯光,在他死去之后,他的家人和我们村人,去为他致哀送礼时,都给他送了装满电池的各种手电筒。在他入殓下葬的棺材里,几乎全部都是人们送的可以发光的手电筒。

从这位盲人的身上,我感悟到了一种写作——它愈是黑暗,也愈为光明;愈是寒凉..也愈为温暖。它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让人们躲避它的存在。而我和我的写作,就是那个在黑暗中打开手电筒的盲人,行走在黑暗之中,用那有限的光亮,照着黑暗,尽量让人们看见黑暗而有目标和目的闪开和躲避。

今天,在世界文学中,作为亚洲文学主要一片生态的中国文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相遇过如此充满希望又充满绝望的现实和世界;从来没有相遇过,在如此丰富、荒谬、怪异的现实中,有如此之多的传奇和故事——超现实的最日常;最真实的最灰暗。没有一个历史阶段,东方的中国,能像当下这样,在无限的光明中,同时又有着无处不在的遮蔽、阴影和模糊。今天的中国,似乎是整个世界的太阳和光明,可也有着让世界巨大的忧虑和暗影。而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每天,每时,都莫名的激情,莫名的不安,无由来的胆怯和无来由的莽撞。

对历史回眸的恐惧和遗忘,对未来的憧憬和担忧,对现实——每天每时都惊心动魄、违背常理、不合逻辑而又存在着一般人们看不到的内真实、内逻辑、神实主义的荒诞、复杂、无序的真实和发生,构成了今日中国最为阳光下的阴影,最为明亮处的黑暗。而作家、文学,在今日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中,看到伟大的光明,那是一种真实;听到悠扬的歌声,也是一种真实;虚无、唯美,也都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中国的真实,是一片巨大的森林,阳光、茂绿、花草、鸟雀、溪水,一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存在,几十上百的优秀作家,都在这森林中感受着丰富而又扭曲、矛盾而又复杂、蓬勃而又撕裂的中国,演义着自己真实的写作。而我,则因为是那个上天和生活选定的黑暗感受者,也注定我看到的真实,和别人的不同。我看到了森林深处的雾障,感受到了雾障内部的混乱、毒素和惊惧。或者说,很多人看到了白日的森林之美,而我,看到的是深夜中森林的黑暗和恐惧。

我知道,黑暗不仅是时间、地点和事件,而且还是水、空气、人、人心和人们最日常的存在和呼吸。如果仅仅把黑暗当做前者,那是巨大的狭隘,而真正幽深、无边的黑暗,是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黑暗,却都说明亮而温暖。最大的黑暗,是人们对黑暗的适应;最可怕的黑暗,是人们在黑暗中对光明的冷漠和淡忘。因此,文学在这儿就有了它的伟大。因为只有文学,在黑暗中才能发现最微弱的光、美、温暖和诚实的爱。所以,我竭尽全力,都试图从这黑暗中感受人的生命和呼吸,感受光、美和那种伟大的温暖与悲悯;感受心灵饥饿的冷热与饱暖。

因为这样,穿过“时间、地点和事件”,我看见了今天现实中最为日常的黑暗——在有数千年文明的中国,今天的人们,大都可以做到一个又一个老人倒在街上时,大家担心讹诈而都不去搀扶,可那老人流出的血,原来也是红的和热点。

因为这样,一个产妇在医院死在手术台上,而所有的医务人员怕承担责任都逃之夭夭后,留下的只有人性和灵魂在现实中最微弱的喘息与尖叫。

因为这样,在我自己家里遭遇强拆之后,我感受到了更为日常、普遍,也更为激烈的黑暗。而我,当面对这些时,那些关于人、活着、现实和世界驱赶不散的黑暗,就会大雾一般弥漫在我的内心、生活和我写作的笔端——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感知那个世界——我也只能用我自己最个人的方式,感知和书写那个世界。我没有能力推开窗子看到世界的光明,没有能力从混乱、荒谬的现实和历史中,感受到秩序和人的存在的力量。我总是被混乱的黑暗所包围,也只能从黑暗中感受世界的明亮与人的微弱的存在和未来。

甚至说,我就是一个黑暗的人。一个独立而黑暗的写作者和被光明讨厌并四处驱赶的写作的幽灵。

到这儿,我想到了《旧约》中的约伯,他在经受了无数的苦难之后,对诅咒他的妻子说:“难道我们从神的手里得福,不也受祸吗?”这最简单的一句答问,说明了约伯深知他的苦难,是神对他试炼的一种选定;说明了光明与黑暗同在的一种必然。而我,不是如约伯一样,是神选定的惟一试炼苦难的人。但我知道,我是上天和生活选定的那个特定感受黑暗的人。我躲在光明边缘的灰暗之中。我在灰暗和黑暗里,感受世界,握笔写作,并从这灰暗、黑暗里寻找亮光、月色和温暖,寻找爱、善和永远跳动的心灵;并试图透过写作,走出黑暗,获求光明。

我——那个把文学作为最高理想和信仰的作家,无论是作为一个人的活着,还是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存在,都为自己天生注定在光明中感受黑暗而不安。也因此,我感谢我的血脉祖国,感谢它允许一个注定只能感受黑暗的人的存在和写作;允许一个人,总是站在大幕的背面来感知现实、历史和人与灵魂的存在。也因此,更加感谢卡夫卡文学奖的评委们,今年把这个素洁、纯粹的文学奖授予了我。你们授予我的这个奖项,不是约伯在历尽黑暗和苦难之后获得的光明和财富,而是送给了那个感受了苦难而惟一逃出来报信的仆人——那个行走夜路的盲人——的一束灯光。因为这束灯光的存在,那个生来就是为了感受黑暗的人就相信,他的前面是明亮的;因为这片儿明亮,人们就能看见黑暗的存在,就可以更加有效地躲开黑暗与苦难。而那位仆人或盲人,也可以在他报信的夜路上,人们与他擦肩而过时,去照亮前行者的一段——哪怕是短暂的路程。

卡夫卡奖被视为捷克所颁发具全球重要性的的文学奖项,同时也是今日最富盛名的文学荣誉之一。关于提名者并未限制其国籍,唯一的要求是其作品或者书籍至少有一部曾经被翻译为捷克语,而提名的标准为作品要有“人文性格和文化宽容之贡献,允许国家、语言和宗教上多样地存在,而且其角色能够永恒并有效地呈现出关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见证”。获奖者能够前往布拉格老城的市镇厅获得由捷克参议院议长和布拉格市长颁发的10,000美元(约7,500欧元)的奖金,以及一座以布拉格当地的纪念雕像为范本所制作的卡夫卡小型铜像。卡夫卡奖曾经多次与后来颁发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重叠,这包括有2004年奥地利女作家艾尔弗雷德‧耶利内克以及英国剧作家哈罗德•品特;而2006年时,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成为亚洲首位获奖的作家。

2014年5月27日,2014年度弗兰茨‧卡夫卡文学奖公布获奖人选,中国荒诞现实主义作家阎连科获奖。阎连科因此成为第一位获得此奖的中国作家,也是继日本作家村上春树之后,第二位获此奖项的亚洲作家。

责任编辑:方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