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号称“诗的国度”,自《诗经》以降,韵文发展不绝,比及唐代,除古体外,五七言之近体诗特盛。
唐诗巅峰期之盛唐诗人中,除讴歌自然的王维、孟浩然,描绘边塞之高适、岑参诸大家外,首推“李、杜”二人。“诗仙”李白(701-762)集汉魏六朝乐府民歌之大成,除古诗外,尤擅近体绝句,如〈独坐静亭山〉、〈早发白帝城〉等;其诗风或清真淡远、或雄放豪迈,侧重心领神会的道家兴味及浪漫倾向。“诗圣”杜甫(712-770)毕生儒学,仁民爱物;诗风承古开新,沉郁顿挫;中年遭逢战乱、颠沛流离,故作品屡屡反映社会真相、民间疾苦,充分展现现实主义之创作风格,可作为历史的见证,如〈三吏〉、〈三别〉、〈兵车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五七言古诗,人称“诗史”;老年喜作律诗,已臻炉火纯青之化境,遂得“律圣”美誉,尤以〈登高〉一诗,堪称压卷之作。
诗歌往往是文人情思之结晶,非得了解作者之个性、家世、经历、师友、学养诸端,且辅以当时之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状况,方可在“知人论世”的条件下,掘获字句之背后深意。
杜甫,字子美,是西晋名臣杜预十三世孙,杜预本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人,所以杜甫自称“杜陵布衣”、“杜陵野老”;后杜预少子迁居湖北襄阳(今湖北襄樊),因此新旧《唐书》便称杜甫为襄阳人;实际上,杜甫出生于河南巩县(今河南巩义),曾任左拾遗、检校工部员外郎,因此世称“杜拾遗”、“杜工部”。其祖杜审言,乃初唐著名诗人;父亲杜闲,曾任奉天小令,家境清贫。杜甫二十四岁入京应进士第不就,遂在齐鲁间,快意漫游了八九年,结交李白、高适等文友,一起酬酢赋诗。
因无祖荫世袭,杜甫虽说“艰危作远客,干请伤直性”,却也不得不藉干谒献诗、科举考试,来实践儒家“内圣外王”的生命哲学;无奈仕途偃蹇,备尝艰辛、看尽残酷现实。天宝十年(751),献〈三大礼赋〉,“玄宗奇之,召试文章”,命待制集贤院,终授河西尉,由于地偏职闲,杜甫不就,改授京兆府兵曹参军。其一生历玄宗、肃宗、代宗三朝,目睹国家由盛而衰,身经安史之乱(天宝十四年,755),甚至京师沦陷、天子出奔,朝纲日陵、藩镇割据,变乱纷乘、生灵涂炭。次年,四十五岁的杜甫,听闻玄宗幸蜀,肃宗在甘肃灵武即位,便自鄜州(今陕西鄜县)奔往,竟陷叛贼之手。被迫丧子离妻的诗人,几经波折,至德二年(757)四月才得以面圣,被封为“ 左拾遗”,后为房琯罢相事上疏,触犯龙颜,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乾元二年(759 ),弃官入蜀,筑浣花草堂,依严武,任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严武卒,又开始漂泊。永泰元年(765),离开成都,浪迹西南,于次年(766)居夔州(今四川奉 节)一带;大历五年(770)冬,逝于潭州赴岳州途中的一条破船上。杜甫死后,家 人无力将灵柩运回故乡,只得暂厝岳阳;四十三年之后,其孙杜嗣业才将灵榇迁葬于河南偃师西北的首阳山下。
杜诗千余首,其中四百三十多首作于寄寓夔州期间;彼时,杜甫百病缠身、耳聋齿落 ,疟疾不时发作,肝肺功能欠佳,加上风痹、糖尿病等痼疾,实近桑榆晚景,却依然壮心不已;而〈登高〉正是处于此种身心状态下,在去世前三年(代宗大历二年,7 67),五十六岁时所写出的旷世佳构。
简单言之:七言律诗一共八句,每句七字;双句必须押韵,且一韵到底。第一、二句 称“首联”,第三、四句称“颔联”,第五、六句称“颈联”,第七、八句称“尾联 ”;“颔联”与“颈联”必须对仗,即相对之字,词性相同而平仄相反。〈登高〉乃 首句押韵仄起平收之七律,押上平“十灰韵”,韵脚为“哀、回、来、台、杯”;由 于杜甫暮年律诗早入化境,故此诗四联皆对仗工整,却浑融流转,丝毫未见板滞束缚。
《全唐诗》卷二二七.〈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杜甫非常重视诗歌的艺术性,曾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新诗改罢自长吟,颇学阴何苦用心”,其律诗精于锤炼,意象高度荟萃,不过由于才大思深,故虽斧削雕琢,犹能不露痕迹。
〈登高〉首联以景起笔,由景入情。从视角来看:上句采仰角,描摹高广处;下句为俯视,聚焦写低处。若从感官角度观:上句从听觉落笔,飒飒风声夹杂猿啸哀鸣;下句则从视觉落笔,白沙清渚加上回旋飞鸟。两句动静俱收且色彩纷陈,“急”、“高”、 “哀”与“清”、“白”、“回”六字,渲染出肃杀彷徨的感觉,并点明秋高时节、 江边场景。
颔联运用“无边落木”与“不尽长江”,勾勒出无垠的空间及时间,人立于苍茫之时空座标中,强烈反差下更觉渺小,无所依傍的孤寂感,必似落叶层层覆下,更像长江波波袭来。拟声字“萧萧”及“滚滚”,不仅具声效亦带动感,持续不断地摧折人心。
颈联采“上四下三”的句型结构,重点落于“下三”之中,可见关键“诗眼”。上句叙写被迫羁旅异乡,又在万里之外、悲凉秋季中,若返家有期,则遥远距离、伤感时节,均不构成致命打击,然仅一个“常”字,就轻易将所有企望付诸幻影。“悲秋” 不仅仅是悲“自然之秋”,也悲“人生之秋”,想到淑世危邦的不复振起,孤孑面对 “国家之秋”,则更索然无奈。
下句勾勒杜甫虽已年老身残,勉力登上高台,眺望山高江阔,本可暂纾心绪,更易激发积极进取的豪情壮志,不过一个“独”字,挑明世间实缺知己、伯乐,那么所有的坚持抱负,俱属惘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魄,徒存于记忆深处。
不似颔联、颈联,已达情景交融之境,〈登高〉尾联,历来批评者众,觉其意竭气衰 ,既没略掀余波,亦乏悠然远韵。
政局艰困,却两鬓飞霜、时不我与;加上穷病潦倒,不得不戒断聊饮浊酒之习。其实 ,杜甫将身世之悲绾合家国之痛,纳小我于大我,终结了登高主旋律,并从侧面反映出社会满目疮痍、百姓苦痛难安。透过形貌举措,以切入内在思维的艺术手法,极为高明,强烈凸显了纯儒诗人经世济民之宏愿,已黯然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