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抗日从军行 4
一、从军行
(续我的抗日从军行 3)
入伍定在民国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年)的元旦。这时距元旦还有一段时间,一些从了军而平时爱好平剧的同学,组织了一队临时的平剧宣传队到附近市镇宣传。我对平剧一无所知,但仍然参加宣传队。我觉得在学校读书虽然重要,但到底与漫天风火的大时代仍有点隔离,参加了宣传队,好像精神上与抗战更接近些。在队里,我祇能做些抬戏服、搬台椅等打杂工作。也学唱了一二段平剧。从军的全是男同学,但演剧不能没有女角,于是又邀了些校内、校外热心的女孩子参加。当时从军的情绪很热烈,有些十二、三岁的小妹妹也加入宣传队。有一位十二岁的小妹妹姓郑很热心,随她姐姐加入宣传队帮忙。
宣传队在重庆附近的小镇演出,剧目大多是杨家将的故事。当宣传队经过江津时,见到两幕感人的故事很可以表现抗战时大后方一般人的心态。
有一次在江津举行献捐大会。大会在广场上搭了一座献捐台。把当地的富商都邀请上台上坐,台下站着近万人。主席慷慨陈词之后,商人虽然解囊,但捐款并不多,主席说:“让我们跪下恳求诸位先生大力解囊吧”!果然,台下万人一齐下跪,黑压压一片,更有些人痛哭。台上的商人被感动了,纷纷大力捐输,有人把地契也献上了,这次募捐结果十分成功。
又有一件事:战时物资缺乏,有些不肖商人竟也囤积粮食以居奇,于是有人撰了一首诗“你这个坏东西”的歌。讽刺囤积居奇的奸商。有一天,江津有一家粮食店高抬粮价,这时店门外聚了一群愤愤不平的人在起哄。店主把店门关了。门外的人齐唱那首歌,一时歌声激越:
“你这个坏东西,
祇管发财肥自己,
别人的痛苦你是不管的,
你这坏东西,
真是该枪毙,坏东西,坏东西,
真是该枪毙……”
不一会儿店门忽然打开,一位青年出来,高声宣布:“本店内一切货品照原价五折出售。”群情大喜,把粮食都买光了。有人说这青年正是这店家的少东。
我不懂平剧,但会些抗战歌曲,我常在小镇街上低声唱抗战歌曲,一会儿必有行人跟着齐唱,我们会心地点头,齐唱的歌声渐渐响亮,自然又有人加入齐唱,先而四五人,继而七八人,结果常常歌声满街。这是抗战时常见的现象。
入伍的时间转眼逼近,宣传队很快便结束。教务处要举行一次考试,以便将来胜利归来返校复学时有成绩可据,但从军同学们的学系、年级和所修课目大多不相同,而且日期迫近,考试的安排很不容易,祇好在大礼堂举行一次混合式的考试。由各课教授出考题,每考生同时参加多种课程考试。如入学考试一样,各系学生杂坐,以防作弊。又派几十位训导员和教官监考。我需要同时考五门功课。当我收到一大叠试题,正不知从何处下笔之际,忽然有一位同学站起来高声说:“各位从军同学,我们投笔从戎,上战场杀敌,保卫祖国,一切都是我们自动、自主、自发的。我们相信今日各位从军同学亦必能自尊、自重,何须烦劳几十位监考先生为我们操心呢!我建议请各位监考先生到隔壁休息室去休息休息,各位以为如何?”考生全体高呼赞成,各监考先生面面相觑,对这群从军学生突发的无赖之举,真是无可奈何。祇见教务主任先行移步休息室,几十位监考先生亦随着移步。监考先生都离去了。一些不老实的同学立即书本、笔记翻飞,几小时后,考试便草草完成,这真是一次既无赖而又有趣的考试。
入伍之期已近,政府发下“安家费”。好一笔使人伤感的“安家费!”这时桂林早已疏散,我的家不知流落何方,怎样处理这“安家费”呢?使我很踌躇。与我同病相怜的同学还有几位。黄昏时,有人提议到南温泉饮酒消磨这“安家费”。我赞同。于是,我们一行六人,乘小船顺花溪南下南温泉。我站在船头,迎着满天晚霞,想着流离无消息的家,又想到将来不知会战死何方,一种慷慨赴死的情怀与天涯流浪的感觉,交叠而至,既潇洒又苍凉。这番感觉,半个世纪以后还依稀记得。
到了南温泉,找到一家小饭店,小店并无其他客人,祇有我们一桌,我们更无所拘束。要了丰盛的酒菜,大口饮酒,大块吃肉,豪情壮语,猜拳斗酒,当酒意渐浓时,更放声高歌,真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后来酒意更浓,有人据案大叫,有人狂歌,更有一人大哭,我知哭者已结婚,有孩子,很替他伤心。我则静静的陷入混沌的沉思,真不知身在何所。各人任不同的情怀,尽情发泄,既不互相安慰,亦不互相约束。直到夜阑,各人情绪稍安定,才觅路回校。因为饭饱酒酣,大家不愿乘船,乃循溪边的石板路踏月而归,当走过飞瀑时,竟有人不畏严寒,故意慢行,让朦朦的烟水,湿透衣衫,这一夜是从军以来最狂放,最淋漓痛快的一夜。(待续)@
--转自黄花岗杂志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