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东南随笔】八月桂花香
奶奶与我没有血缘,却有着比血还浓的亲缘。从出生起直到出国前的23年,我从未与奶奶分开过,而在她去世前的13年却只能隔海相思无法相见。无法报答的养育之恩,常化为奶奶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儿时的那段美好时光,伴随着我长大的四合院,老槐树的花香,秋日围着枣树打枣的情景,还有和奶奶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一直萦绕在心头。。。
*职业女性
奶奶是民国时代出生的人,叫桂芳。在她存留的老照片中还可以体味出那个年代的人文雅的气质和时髦。
20世纪20年代,美国教会直接往中国引进西方近代教育模式,为中国培养了很多专业人才。奶奶就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教会学校培养出的医护人才。在我成长的记忆中,奶奶总是提及她年轻时那段经历,回忆起耐心教授她们医学知识的那位严格又慈爱的Mary 老师。
由于奶奶学的是妇产科,在1949年之前她都是以接生为生,是个思想独立并资助抚养几个弟妹的职业女性。奶奶说,那时兵荒马乱,经过日本侵华战争。想起她几次从北京城到近郊出诊,日本兵追着她的黄包车跑了很远,奶奶还吓得心有余悸。
由于看了太多太多妇女生产时的痛苦,也接生过各式各样的畸形婴儿,奶奶35岁嫁给爷爷时,就决定不要自己的孩子,而以努力照顾爷爷、抚养爷爷两个前妻留下的5个孩子为己任。那时爷爷的孩子们分别是20岁、15岁、11岁、8岁,和我5岁的爸爸。奶奶也跟我们讲过,在那个时候,她就是用她和爷爷挣的钱养活一大家子人,就连她最小的妹妹——我姨奶奶的两个孩子也是奶奶抚养长大的,所以姨奶奶家的姑姑、叔叔都叫我奶奶“娘”。在那个时代,作为后娘的奶奶拉扯大那么多个孩子,常常可以听到别人的闲言碎语,她的隐忍和果敢可想而知。
*大四合院
我出生在北京,当时奶奶已经退休了。奶奶特别精明能干,乐于助人又闲不住,每天帮助街道办事处或居委会义务调解一些家庭纠纷、夫妻不和;教授简单医学常识;照顾胡同里双职工的孩子们,是街道里出了名的好人缘。我出生时,父母均在外地工作,我却沾了奶奶的光可以落北京户口。奶奶和父母商量,孩子既然户口落在了北京,就由她来照顾吧。这样,母亲生下我的第一天就把我交给奶奶照顾,直到我23岁出国前都与奶奶生活在一起,从未离开过她。
在那个每个家庭只挣十几到三十几元人民币的艰苦岁月,爷爷作为著名教育家,和奶奶的工资加起来有200多元,算是生活得相当不错了。但我们家人口众多,二姑姑一家四口、大姑的大儿子和我一大家子人,还有爷爷老家的两个孩子,都要奶奶照顾和操心。
原来的家是爷爷单位分的大四合院,我们住正房和南屋,还有两家人住东西厢房。一进四合院,就看到影壁和奶奶最喜爱的桂花。前院和后院有两棵三、四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槐树。春天来时,槐树花香沁人心脾,院儿里的小孩前院、后院的跑来跑去;夏天的树荫下,我们常常围坐在大槐树下聊天喝茶。南屋后边的大枣树,留下了我们那么多快乐的回忆,打下来的大枣每家都可以分到一大桶。上房顶打枣的叔叔每次都会被“洋拉子”蛰到。春、夏、秋、冬,伴随着我们的是奶奶的絮叨和爱心。
*博爱奶奶
胡同里双职工们几乎每天都让挂着钥匙的孩子直接去我们家,而奶奶则把我们和这些邻居孩子们组成“学做饭培训队”。奶奶一声令下,孩子们排着队,一个个在厨房学洗菜、切菜、做饭。孩子和奶奶演奏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构成了这个四合院的独特风景。傍晚,当一个个家长把孩子们接走时,小朋友们都在我们家吃饱了,有时他们还带些饭菜回去。
奶奶对我们即耐心也很严厉,我们犯错误一般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而我们这些孩子们大胆也很皮,时不时趁她不备或外出时弄出许多事端。记得有一次,几位小朋友玩用火钳子把“土鳖”一个个扎死,戳树上的一种小虫流出黄水;另一些小伙伴把栓在老鼠尾巴上的棉球点燃,看老鼠满处乱窜最后被烧死。正高兴的当口,奶奶回来了。她发现后,立即拿起她惩罚我们的打手竹板,让每个“肇事者”把右手伸出来“挨打”。我是主谋,挨了10板,其他小伙伴都比我挨得轻。奶奶最后教训我们说:“小动物也是生命,不能杀死它们。下次记住!”小朋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吐了吐舌头。
后来,我们的四合院搬进来的住户越来越多,70年代还搭起了抗震棚,格外拥挤,大四合院就不再有以前的景致和美丽了。记得许多年间,我们虽然生活得不富裕,但奶奶的“操心”和爱心让我们成长的记忆里充满了快乐和充实。胡同里奶奶帮助过的孩子们都亲切的叫奶奶“亲奶奶”,直至许多年后,他们都成家立业了还是改不了口。住在离我们家很远的街坊逢年过节都会来看奶奶,感谢奶奶对他们的孩子的无私照顾。
*偷啖美味
奶奶的爱美是我们这个大家族都公认的。以前,她非常喜欢旗袍,常常会买料子找裁缝做。有一件棉麻里衬真丝的镂空旗袍是她给我留下的唯一物品。80年代改革开放后,她又经常去“瑞福祥”和“王府井大楼”买料子做衣服了。奶奶家虽然不是出身大户人家,但她一直有独立的收入和独特的穿衣品位。即使在“破四旧”时,旗袍都丢掉了,但我还见到过她保留着一双被砍断的高跟鞋。后来,爷爷文革时“靠边站了”,我想是爷爷、奶奶在胡同里有口皆碑的为人救了他们。爷爷几天就得写份检讨,奶奶也不太在街道里忙进忙出的张罗了。
那些年,都吃大锅饭,每家每户都在政府供应极少的粮油、肉蛋、副食品的艰难岁月摸爬滚打,但她还是会把我们贫乏的生活变得很有品质。像许多家庭一样,她把猪肉炼成油给我们炒菜,做油渣儿烙饼。有时,她会偷偷去城外郊区给我们换回来鸡蛋和水果。那时,为了养护爷爷的身体,奶奶要求他每天吃一个蛋白,晚上一定给他准备水果;而我、表哥、表妹每天被分配吃剩下的水果核儿和蛋黄。
也许是奶奶被那几年所谓的“自然灾害”搞怕了,特别喜欢把食物存起来,有时储藏多了她都忘掉了。奶奶把她存储的好吃的都锁在一个柜子里,等她走后我和表妹就会把柜子上边的两个抽屉搬开,从抽屉里把手伸到底下的柜子里把好吃的一件一件拿上来偷吃,实在手够不到的也就没办法了。我们从奶奶的珍宝柜里发现诸如葡萄干、红糖、义利的果料面包、罐头等等,真是大开了眼界。最好吃的还属奶糖、巧克力和一种叫“树根儿”的俄国蛋糕,这些美味都会让我们回味好久。有一次,我和表妹吃了一口黄油,从没吃过,还觉得有点咸咸腻腻的,但吃过以后口里余香却滋味无穷。奶奶很久以后才发现我们偷吃的事,她像征性地说了两句就算了。
奶奶和她姐妹们都是烹饪高手,她的二姐夫曾是一个元帅的专用厨师。奶奶在爷爷和她自己生日的时候,都会请她姐妹们在北京的大家族人到我们家聚餐。在这些“大日子”之前的一个半月,奶奶一般就开始着手准备菜谱、食材和筹备工作了。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家就会特别热闹,我们这些孩子们都会兴奋地等着一家一家的亲戚光临,看看他们给奶奶带来什么好东西。奶奶会像变戏法儿一样变出整整4、5桌的宴席来。我最爱吃的是她做的“咕噜肉”、“闷罐牛肉”、“黄闷鸡”、“红烧对虾”、“糖醋里脊”、“桂花糕”、“八宝饭”。多少年后,我在任何地方还没有吃到过像奶奶做得这么好吃的食物。
*好人难当
随着时代变迁,人心也在往下滑。记得我上高中时,有一天,奶奶坐公共汽车从鼓楼到和平里看朋友,回来时带着买回来的菜,把找的零钱一数才发现售货员多找了两毛钱,她二话不说就往回返。等奶奶再回来时,跟我讲:“你说这个售货员,我去还钱,她还把我骂一顿。说我坐车回来还钱是‘神经病’。唉!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也不跟她一般见识!”
奶奶虽然一辈子没真正入教受洗或信仰什么,但她提起儿时昏迷中有个穿白衣的圣者将她推回到人间,这记忆对她的影响很大,冥冥之中她的内心坚信在这个世间有神存在。所以,奶奶一辈子的言行中,都渗透着接受中西传统文化教育中的价值观——诚实、吃苦耐劳、与人为善、宽容和独立。
*六四噩梦
1989年5月,我当时快大学毕业了,经常和现在的老公、当时的男朋友石头往天安门跑,北京的市民也都互相扶持,支持学生提倡民主改革、惩治腐败的理念。随着民主运动的风起云涌,北京市民格外齐心,交通秩序井然,犯罪率几乎是零。从未有过的民主气氛让我们这些年轻人觉得心中充满希望。然而,刚刚萌芽的民主运动还是随着“六四”的枪声被湮灭了。
我和石头幸运地在6月3日晚9点多钟离开南河沿儿,躲过了当晚的不测。我们家离南河沿不算远,隐约可以听到来自广场的枪声。那天晚上,奶奶一宿没睡,等我和石头返回家时,才放下心。第二天7点钟,奶奶匆匆忙忙地跟我们说:“昨晚,打了一宿的抢,可能死了人了,恐怕出大事儿了。你们快走吧,离开北京。我老了不怕!”我和石头还觉得奶奶在说梦话,什么开枪了。不会吧?!
结果我们跑到街上,看到从天安门方向过来的路人,一个个神色凝重地说军队开枪了,我们才真相信。他们说,军队的军人像吃了兴奋剂,开枪杀死学生和市民还狂笑。不远处,一辆军车被愤怒的市民拦下,把军人拉下来,虽然没打他,但还是把军车烧了。。。
“六、四”以后一段时间,北京人都不能离开北京。奶奶则开始储备粮食、砖头、罐头、毯子等物资,我问她这是干什么,她说可能又要有什么“运动”了,让我们尽快离开北京。
*出国前夜
“六、四”运动的烙印使我和石头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国家,远离这个向自己国民撒谎的政府,但我心里又放不下奶奶。我一直迟迟犹豫不决要不要就这样离开生养我的土地和比母亲更亲的奶奶。她似乎看出我们的心思,劝慰我们说,要代她看看她梦想中的“美利坚”,在Mary的墓前献上一束鲜花(虽然她不知Mary老师的墓在哪里)。
奶奶老了,但思维非常敏捷,常常在我和石头身边绕来绕去听我们讲什么。我有时就会拖长声音嗔怪她,“奶奶,你又偷听。”她赶紧抓一个身边的什么东西说,“我找东西,我没偷听。”和奶奶生活二十几年,她想的我知道,我的心思她也知道。有一次,奶奶在床上躺着休息,石头怕影响她,悄悄走到阳台拿啤酒,奶奶背对着他说:“啤酒在阳台柜子下边的纸盒里。”石头回来跟我讲:“奶奶快成老神仙了,背对着我,连我想什么她都知道。”
奶奶的麻将牌技是我们身边的任何人都比不了的,石头和几个人专门向奶奶挑战,一起败下阵来,不得不服这位老麻友。出国的前一天,我没睡觉陪奶奶打了一宿麻将,说是先把时差倒过来。那天在牌桌上,她忽然说:“哎呀,我靠树靠倒了,靠人靠跑了。” 我心里真是不知是喜是悲。走的时候,奶奶没送我,我想还是不送的好吧。
*善的祝福
96年时,我好朋友的妈妈从中国来美国,她带来了一本叫《转法轮》的书,对朋友讲一定要修炼法轮功。我、石头、我两位最要好的中学同学和她俩的先生,总共六个人,先后走上了修炼法轮大法的道路。
98年和99年我回国两次,把我视如生命的《转法轮》带给奶奶,告诉她:“奶奶,我修炼法轮功了,我要按照真、善、忍的标准做人修炼。”我天天陪着奶奶聊天,跟她讲我修炼的好处,给她念《转法轮》的内容。奶奶仔细端详书里师父的照片,对我说:“真、善、忍好,我听着这几个字心里特别舒服。”
99年7月20日,法轮功在中国遭到迫害,我就再也没有回到过故土。在电话里,我常常叮嘱奶奶记得法轮功是好的,是受迫害的;我们坚守“真、善、忍”没有错。朋友、亲戚回国,我都会让他们代我看看奶奶,给她带些西式的调味品,也让她记住法轮大法好。他们带口信回来说,奶奶说电话里不要讲法轮功的事,电话都有监听;她心里知道法轮功好,让我按照我的意愿修炼,奶奶会祝福我们,奶奶也会等我回家。
2006年8月的一天,一阵桂花的香味飘过来。我回到家就接到爸爸的电话,说奶奶走了。99岁的奶奶走时没有痛苦,只是手里拿着我小时候的照片。毕竟,她没能等到我回国的那一天,却把桂花香带给我。我想,她是跟我来道别的。
奶奶的祝福、嘱托和她的精神,会陪我坚守认定的路,一直走下去。奶奶,咱们天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