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尘世生活的造物主。——马克思
如果说自信是优点,那么自负便有点过了,自大则不靠谱了,自大狂就可怕了,而一旦自大狂到了以救世主自居的份上,那简直就是疯狂了。马克思便是这样一个疯子。
一
1835年10月,马克思中学毕业后离家去外地读大学,从此步入了一个崭新的人生天地,他的个性也随之发生了至关重要的变化——伴随着自我的迅速膨胀,一个自信、自负的马克思很快变成了一个自大狂的马克思。
所谓自大狂,简单地讲,就是将自我膨胀到极限,惟我独尊,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用一句我们耳熟能详的话讲,也就是“老子天下第一”!在自大狂的心目中,“我”永远高高在上,“我”就是一切,“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尽善尽美。马克思大学时代的诗歌作品,清晰地呈现了这样一个自大狂孕育和诞生的精神轨迹。
在西方传统社会,占统治地位的世界观是基督教的神本主义,它视上帝为宇宙的最高主宰,认为人处于受上帝支配的从属地位。而后起的人道主义和个人主义则相反,用人取代了上帝原有的至尊地位,强调人尤其是个人的价值。受到这种思潮的冲击和影响,进入大学后的马克思迅速抛弃了他此前信仰的神本主义世界观,转而强调人的价值和主观精神的作用。
他在《幽灵》中写道:
书里分明写着,
万物是怎样创造出来,
是创造者的勇敢呼唤,
孕育了万物的胚胎。
人间和天上的奥秘,
已经在书中细说分明,
是美妙的梦想和崇高的心灵,
使天地之间变得充盈。(1)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1卷第568-569页
显然,对于“万物是怎样创造出来”这个古老问题,诗中已明确作出了与基督教截然相反的判断——“孕育了万物”的不是上帝,而是作为“创造者”的人,“使天地之间变得充盈”的并非神灵,而是人的“美妙的梦想和崇高的心灵”。
如果说《幽灵》中的这几句诗强调的还只是泛泛意义上的人,人的心灵和精神,那么《寻找》中进而强调的则是马克思自身的个人意志:
我寻求的世界应该产生于我心中,
它在我胸膛里升起向外涌动,
我的生命之泉将化作它的滔滔巨浪,
我的灵魂的呼吸将造成它的漠漠苍穹。(2)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1卷第792页
显而易见,这里的“我”、我的“寻求”、“我的生命之泉”和“我的灵魂的呼吸”,都不过是马克思个人意志的代名词。它不但在“胸膛里升起向外涌动”,而且将化作“涛涛巨浪”,造成“漠漠苍穹”,创造出一个理想的世界,可见其威力之大。
在马克思的诗作中,《感触》堪称是一首表达个人意志,直抒胸臆的代表作。马克思在诗中先是自称“不愿碌碌无为听天由命”,接着直言不讳地写道:
我要拥抱万里长空,
我要把世界融汇于心胸,
我愿在挚爱和仇恨之中,
让生命之泉不断喷涌。
我想获得一切,
获得神的种种恩宠,
我要勇敢地获取知识,
掌握艺术和歌咏;
这万千星球我要亲手破坏,
因为它们不是由我创造出来,
因为它们不听我的呼唤,
却受魔力驱使旋转于天外。(3)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1卷第560-562页
这三段诗,通篇都是“我要”怎样、“我愿”怎样和“我想”怎样,而且“我要”、“我愿”和“我想”的都是一般人不敢要不敢想的东西和事情,其背后的潜台词无非是说我是老大,万物应该皆备于我,应该都听命于我的意志,为我服务效力,我想要什么就应该有什么,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这不正是典型的唯我独尊吗!只不过这种自大狂意识不是用理性的语言,而是用诗歌的形式表达出来的罢了。
类似的自大在《暴风雨之歌》中也清晰可见。
诗中,马克思先是对暴风雨大加称颂——无论是人类还是山丘,都无法将它们羁留,它们没有衰朽的躯体之累,它们的心灵有充分的自由,它们可以席卷宇宙,可以冲向宇宙的心脏尽情诅咒,大声宣泄它们的愤恨,大声诉说它们的哀愁!它们还可以向苍穹挑战,进行一场殊死的决斗,让熊熊燃烧的烈火把层层云雾穿透。(4)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1卷第876-877页
接着,马克思笔锋一转,又对暴风雨表示出不以为然——“你们的歌声并不悠扬,/就像孩子在咿呀学唱,歌声低沉从天而降,/又匆匆传向大地的远方。”(5)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1卷第877页
但马克思这么说并非真要贬低暴风雨,他的不以为然其实是在为后面抒发和衬托自己的豪情壮志做铺垫。瞧,他接下来写道:
只要我心底涌起波涛,
那巨响定会把你们压倒,
你们是那样微不足道,
根本不配暴风雨的称号。
我将打碎一切镣铐,
让心中烈焰冲天燃烧,
燃成一片熊熊大火,
满腔激情将世界拥抱。
我将质问上帝和世人,
我要追究他们的责任,
我在自己的痛斥声中,
感受到内心的力量和激愤。(6)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1卷第878页
本来,“可以席卷宇宙”的暴风雨已经够了得的了,但在马克思眼里,它们却是“那样微不足道”,因为他能比它们“更猛地呼啸,/去把崇山峻岭推倒,/再将苍茫大地横扫”,他“将打碎一切镣铐”,“满腔激情将世界拥抱”。他甚至还要“质问上帝和世人”,“追究他们的责任”。可见此时的马克思已是何等的自高自大,自命不凡。在这个意义上,所谓《暴风雨之歌》,不就是《马克思之歌》吗?!
有时,喜欢直抒胸臆的马克思也采用托物言志的方式来表达自我。比如下面这首《海边礁岩》:
一座大理石巨岩耸立在水面上,
利齿般的峰顶刺破了天空,
那漂浮着浮株烂叶的浊浪,
轰然冲击着幽深的岩洞。
巨岩傲然俯视它脚下的深渊,
昂首挺胸就像铁柱立在水中。(7)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1卷第805-806页
借助“耸立”,“刺破了天空”,“傲然俯视”,“昂首挺胸”这样一些颇具视觉感的词语,这首诗极为生动地描绘了一座挺立在水中,远远高出于深渊之上的巨岩的雄伟身姿。但大家千万别以为马克思是在单纯地状物写景——他可没这份闲情逸致,其实他完全是在托物言志,把自我投射在客观对像上。那“傲然俯视”脚下深渊的巨岩,正是自大的马克思对自己的传神写照。
除此之外,马克思的自大还表现为一种明星的道德自负。以《同—-对话》为例,这首诗叙述了一个歌手和琴弦之间的对话:
有个盛装的歌手站在那里,
怀中紧紧地抱着三角琴,
充满激情地把琴弦拨动:
“我的琴啊,你为什么咏叹歌吟?
为什么琴音里仿佛有个昂扬的魂灵,
为什么你好像充满火一样的激情?”
“歌手啊,难道你以为我不理解心灵的斗争,
不理解光明磊落的胸怀,
不理解你热情向往的那些图景?
它们晶莹纯净如天上群星,
它们奋起呼啸像烈火翻腾,
它们让我看到崇高的生命。”(8)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1卷第797页
从字面上看,这段对话是在通过琴弦之口,称颂歌手“光明磊落的胸怀”,“热情向往的那些图景”,和他“崇高的生命”。但研究马克思早年诗歌的人都知道,“歌手”其实是马克思经常用来指代自己的一个形像,称颂“歌手”实际上就是在称颂他自己。这种道德自负,不也是自大狂的一个特征吗?!
甚至于有时做梦,马克思都会陷于自大狂的幻觉。这在《梦境》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灯光摇曳,映出了一个太阳,
心潮澎湃,震撼着整个穹苍。
四周的空间一起震颤倒塌,
我拔地而起变成勇士,身高如塔;
我在黑夜里目光庄严、威风凛凛,
那铺天盖地的风暴是我的琴音,
惊雷如歌,使我的心激动狂跳,
我心中的爱将化作太阳,痛苦将化作祟山峻岭。(9)
(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1卷第795页
在梦境中,马克思“拔地而起”,变成了一个“身高如塔”的“勇士”,他澎湃的心潮“震撼着整个穹苍”,以致“四周的空间一起震颤倒塌”。最后,他还大言不惭地宣告:“我心中的爱将化作太阳,痛苦将化作祟山峻岭。”若非自大狂,谁会做这样的梦?(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