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潘朝元(5)
1996年春天,寄住在寺庙中的他,开始咳嗽咯血,起初还以为是普通的支气管出血,半个月服用中药不见好转,痰中的血越来越多,在他小女儿劝说下,由风轮法师亲自掺扶去三军医大检查,检查结果初诊是肺癌。
等到我获悉赶到医院看他时,他已经穿上病号服,住在大坪医院的肺科病房里了。我走进病房,见他一如往常谈笑风生,正在同对面床位上的一个病人讲“精神”治疗法:“为什么叫生活呢?生活就是生龙活虎,死气沉沉还叫什么生活,你看我有多大年纪?每天早上我还要打太极拳,起来在阳台上练气功,像我们这样的病,如果就这样躺在床上,没病都要躺出病来。”
病房里的病人向我介绍说,他每天早上六点便按时起床,还要帮助其它病人打开水,真是一个热心快活的老人。邻床还有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说:“爷爷给我讲故事,他的故事,我从来没有听过,好听极了。”
我问他:“谁替你办的住院手续?怎么连陪伴人都不请一个?”他说:“五天前是小女儿替他办的住院手续,请人服伺每天还要开给他三十元工资,我那里给得起?就是这住院费,退休单位承诺一半,你看,我那有这个经济力量住院啊?”
贫病交加,他心里十分凄凉!
我又问:“丽娜呢?”他说:“从贵州回重庆一趟光路费得上千元不说,耽误的时间也补不起,我嘱咐她的妹妹不要告诉她,现在病情还没有下结论,用不着大惊小怪!”
我暗地里询问了主治的医生,医生摇头说:“晚了,没有康复的希望,何况他这么大年纪,最多只能三个月的阳寿了。”
然而,他依然地谈笑,依然讲些有趣的故事,依然的每天按时起床,依然自己走出病房,打饭菜,打开水,依然的为邻床的病友送药递水!
一个明知自己死期已近,仍然置之度外,坦然迎接日常发生的事,这除了仰仗他那毕生的人生毅力和一贯的临危不惧外,未必没有佛在暗中相助?潘老是聪明过人的长者,每天清早他不可能面对着大口吐出的鲜血,而不知察自己已入膏肓。
又过了两周,他索性的出院了,得知他出院的那一天,我又赶到他的住处,这时他的家刚从八层高楼上搬到了临街的新修楼房,不用再爬那么高的楼。
我去时,他正在收拾他的床铺,很坦然地告诉我说:“一个人生死有定,阳寿多少都是在阎罗王的生死簿上圈定的,何况我已过八十一岁算是知足了。”
我担心他这么出院是由于经济的原因,医院未必答应,他回答说:“医生嘱咐我还是回家调养,开了许多中药,在家里熬药方便,过半个月再来复诊一下,我在医院,每天所付的昂贵的住院费使我反而担心,女儿在贵州找点钱也不容易,我怎么能多花他们的血汗钱?”
我走进厨房揭开锅盖,锅里面正熬的稀饭。
我问道:“你现在咳那么多血,如果再不在营养上补充,就是健康人也受不了的。”他摇摇头说:“吃不下啊;再说谁能替我上街买菜啊?两个外孙都已在电池厂上班了,早出晚归,我不愿麻烦他们,自己慢慢的下楼上街,生活也从简了,一天两顿都吃稀饭,这样反而肠胃受得了。”
听他这么说我真想放声大哭。
我忍着悲伤,向他说:“我替你在北碚请一个保姆过来,专门替你买菜弄饭吧!”他很坚决的拒绝了,告诉我说:“我的二女儿和住在杨家坪的外侄女都先后来帮过我,但是我反而失去了活动的机会,你看我一个人能走,能做事,一旦停止了必要的运动,病情反而会加重的`!”
面对着形体骷槁的潘老,我忍不住泪流满面,他却反而拉着我的手吃力的说道:“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放声痛哭起来,这是一个傲骨一身的好人,他一尘不染的品格,如青松傲立在这个世道昏浊的人间,已经不多见了。
拨通了他侄女家的电话,对她说:“潘老在人间已是最后几天了,丽娜又没在家,千万对他要尽最后几天的责任,请你马上过来,千万不要让他再一个人上街了,万一不小心摔在马路上,那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怎么忍得下心?”
电话那一头传来了哭声,答应马上赶过来。
还没隔上十天,六月十八日下午五点钟,我便接到了潘老的外孙打来电话,带着哭声在电话中他通知我说:“外公已于今天下午两点钟离开了人间。”我的心顿时收缩得厉害。
我没有迟疑,立即乘坐公共汽车赶到他家时,已是华灯初照。(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