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潘朝元(3)
下午女儿和女婿上班去了,小外孙也上中学去了,屋子里又剩下我们俩人,我才翻开他递给我的杂记,里面有律诗杂文和回忆录,那是他在深夜里的愤世之作,我曾建议他能够系统的写下人生回忆录。
一篇‘南归赋’就我记得的,录下了下面几句:
“余南国之弟子兮,祖皇考于民国。自幼崇仰中山兮,立志三民主义。少时求读军校兮,正逢国难当头。壮年从戎恩伯兮,启于浙中金华。烽火连天生死兮,败军于乱贼中。独苦战众寡兮,身陷敌虏。囹圄流刑卅年兮,苦鼎镬求生!……”四十载,他对国民党的向往,至死没有改变。
《七律.十年动乱》写道:“笔锋战紧更兵锋,国事不堪问吉凶。败寇成王功罪判。降官敌婢死生从。强扶拓鲁宣邪道,肆诋孔灵黜正宗。野种独根无好果,民族败类史难容。”
另一首是对劳改的真实写照,反映了炼狱的过程;“十年劳改不寻常,欲说真情泪满肠。‘思想斗争’如烈火,精神炙灼胜骄阳。饥劳索命动魂魄,偶语毒刑宁哑盲。压力重重呼吸紧,使人痴慨使人狂”。
1971年六队的恶吏,张剑波为了和姘妇交欢而虐杀发妻的案发,他写了《恶吏传》。痛斥那些人面兽心疯狂虐待流放者的中共酷吏,他写道:“殊世之共产政权在其阶级斗争之腥风血雨中,对已放下武器停止反抗的国民党人仍加紧迫害,除一批在历次运动中杀掉外,四十岁以下的多数投入“劳动改造”
我入监以后,从蒙昧状态到政治上渐渐觉醒,便有潘老启发和影响的成分,所以,我一直把他当成我的长辈和狱中的良师益友。我们同监十五年,最令我终身难忘的,便是1967年8月那个血腥之夜,我被军警打掉门牙,被打得遍体鳞伤,无法动弹。
兽警还向全体流放者警告说:“谁敢帮助孔令平,替他送饭送水、倒粪倒尿,就将同他一样受到惩罚”。然而潘老挺身而出,冒着生命危险帮助我渡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六队在中共狱头猖狂的年代,能凝聚相当一批人高举起抗暴的‘火炬’,也有他浅移默化的作用。
下午五点钟光景,他叫我将他早已准备好的收折床,从客厅搬进了他的小屋里,仍同在黄沙溪悬崖的旧居一样,我睡的床对着他的床安下,中间只留下一个拳头的距离。
夜间,同以往一样,是我们俩久已盼望的促膝对话的难得时光,在小屋内纵论天下大事,尽情释放积郁在内心的烦闷。
夜深了,听那自来水如线的水滴,从龙头中掉进水缸里发出淙淙的响声。他打开那壁上的灯,看看挂钟已是第二天凌晨三点钟了,便起身去看了厨房的水缸里的水有没有接满,然后和我肩并着肩坐着继续讲他的经历。
1949年,他所在的部队被打散,他从浙东一带逃出包围圈,在兵荒马乱中步行千里,形同乞丐,历数月终于到达深圳,想在那里越境投奔母党。想不到第二年被边防部队抓获,紧接着被遣回重庆关在二监狱中。
他的妻子直接受到殊连,那时她才三十岁,戴着反革命,反动军官家属双重帽子,拖着两个女儿替人帮佣,受尽欺凌。1958年被缙云山西山坪劳教所关押劳教,做了共产党的奴隶,因为常年劳累,严重缺乏营养,使她瘦如干柴。
1960年,两个女儿姐姐才十三岁妹妹十岁,做娘的不忍看孩子饥饿的眼睛,把分配给她的口粮从牙齿缝中节省下来,自己却用菜脚叶充饥,因常年饥劳,经常昏倒在缙云的山路上。
每每讲到带孩子的伤心往事,她那干涩眼眶里常挤出泪来。
1972年,大女儿在重庆干电池厂找到了一份包装电池的工作,依附着大女儿在黄沙溪的悬岩壁上原先无家可归的她,筑起了归巢。1976年在这里迎接潘老从盐源归来,这个被中共暴力打碎的家,总算依附着大女儿,“破镜从圆”了。
人说破镜从圆乃人生幸事,只可惜二十七年来这面被中共打碎的镜子已碎成了粉未,那心灵的粘合力失去了复原的能力。
潘老归来面对骨瘦如柴的妻,因身患肺气肿,冠心病,严重的贫血和心衰,宛如一支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病床上的她反复唠叨,好像二十多年母女三人所受的欺侮都源于他。
性格固执的潘老因为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就把自己封闭在他的小屋中,实际上仍处于鳏居独处,逃避着妻子的唠叨和抱怨。
她咳嗽刚停,便又从新住到西山坪的老屋中,她说,那儿空气新鲜些。
看到潘老与老妻实际已分居两地,我几次劝他考虑从新建立家庭,但都被他拒绝,理由只有一个:“我已年老不愿拖累别人”。
直到1988年春天,他的妻子因病医治无效去世。
在他写的<水调歌头》悼亡妻中,我深深体察他内心里用苦水泡出来的爱,那辞是这样写的:
“生命如重返,一死何足悲。
曾经十载医护,病告几番危。
眼看一丝游息,明灭半支残烛,断续又光回。
婿女多劳苦,绝地救娘归。
毕生苦,磨折尽,瘦如柴,能经多少风雨,长寿永不埋。
忽尔一声噩耗,魂断缙云西去,从此弃尘埃。
已矣今真死,遗我有余哀。”
原来,人生的真感情是伟大人格铸成的。(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