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潘朝元(2)
在他挽留下,当晚我就留宿在他那鸽子棚里,我们俩将他大女儿屋里的沙发抬进他的吊脚楼阁里。与他的小床拼在一起,我俩就在这“加宽”的床上同榻而眠。
是夜正逢上弦月,黄昏一过,月光便从那石棉瓦逢里透了进来,银色的月光洒落到地板上,令人不由得想起李白的“静夜思”。!
他是我在重庆最知心的知已,我在他面前可以轻松坦露心怀,甚至于个人隐私也无回避,我们很自然地谈到我的安家娶妻,我讲了邹银双的故事,长叹道,年轻岁月被中共所践踏,身处蔡家场偏僻的乡间,不知我底细的“好人家”,又有谁愿把自己的黄花闺女,许配给我这个劳改释放犯?
记下了潘老住地的通讯地址,我在第二天一早就告辞了,好在北碚到重庆并不远,今后每逢假节日重逢团聚的时间还多,那时虽然家里还没有电话,但平时,通信问好互道近况则是经常的。
1987年春,我接到潘老给我的信,说他随着全家从黄沙溪悬崖壁上的吊脚楼里,迁到了重庆电池厂新建的职工宿舍,说我半年与他没相见了,很思念我。在信中附来了一张他所住大黄路新宅的位置图,按照他图上提供的坐标,我在一个星期天再度专门去拜访他。
从公路上到达那楼房的底层,大约有二十米高的石梯坎,我心中暗暗想,这样的新居,虽然免却吊脚楼那种风雨袭击的惊恐,但从马路登到他住的八楼,足有二百余台阶。潘老已七十多岁,每天上下都要徒步攀登,够呛的。
但这年月有一住处已相当不易,谁还管它进出方不方便?
我正仰面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八楼窗口,便听到那窗口处传来了他的喊声,他早就在这里扶窗相望了。
爬上三楼,他已从楼上下来接我,好在多年劳动锻炼,他当时身子还很硬朗,见到我后握住我的手一个劲的摇。我知道,长期的孤单今日得与我相见,那心情一定很高兴。
我们一起走到八楼左边的房门前,他取出钥匙打开了他的房门,进门第一间小屋,大约6平方米,便是他的房间。进到屋里,一个平柜,一张小床,一张供他写东西看书的办公桌。
与黄沙溪旧居相比,听他打趣说道:“高高在上,空气清新,更加远离人间,进入仙境,我搬来时,想既成了仙,本不应有任何的东西,连这床、柜、桌、椅都不要,中共关了我整整二十多年,出监后又过了十一年,菲薄的工资够糊口,便是中共在我身上体现的人道主义。不知台湾政府知道我们这些当年党国幸存者,住在这高空上有何想法?”
进他房间后,他张罗着给我倒茶,我们俩在小床上对面而坐,他细细打量了我以后,叹气道:“你老多了,大概工作够操心吧。”我微微一笑道:“你也显得苍老多了,心情大概也不怎么痛快吧?”
他摆了摆手说道:“我今年已七十三岁,来日不多,这把老骨头被中共消磨殆尽了,我只希望在回到阴曹地府后,来生再不受这种折磨。”
说了一会话,便邀我到客厅就坐,自已到厨房去了,不一会从厨房里传来了他的叹息声:“真够呛!又停水了。”他告诉我说:“临近中午大家都在用水,水厂的水压不够,上午就停水了,天天如此。
为了解决白天的用水之需,他只好在半夜起来接水,自来水像一条线一样,开着龙头一直流到天亮还留不满蓄水缸。夏天经常闹水荒,只有等女婿下班回来,到楼下去一盆一盆地端上来,有时候我也要下楼去端水”。
活到七十三岁,已过古稀之年,生活的苦涩仍在困绕他。
我听到后,忙拿起盆子要下楼端水,他阻止道:“下午的水已经够了,晚上如果要洗澡差也差不了多少,凑合着用吧?”
正说着,他的小外孙放学回来,我已经五年没看到他了,现在已经长到一米五以上,俨然一个大小伙子,潘老说他已小学毕业上中学了。小外孙告诉我,外公为了到楼下端水,前几天还在三楼楼梯口上跌了一跤,所以我们都不准他下楼端水。
城里的居民,楼房建起来了,却陷入水电供应不配套的难事,这种本来很快可以解决的问题,一拖就要几年。
潘老叹道:“我们的生活就这么缺着过吧!”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女儿丽娜夫妇下班回家。丽娜提着一把宝剑,从客厅里拿进卧室。潘老笑着对我说,他的女儿也学起国粹来了,每天一清早都要提着剑到楼下的水泥坝练半个小时,直到身上起汗方才停止。
我笑着说:“可不可以赏光,施展几手给我们开开眼界?”她笑着说:“明天早上就请你在楼上看我现丑吧。”
看来,他同女儿女婿生活还融洽,唯一是他同老伴之间,因为二十几年的隔阂一时没能疏通,所以她基本上还住在缙云山的西山坪养殖场,很少回来,暴政给他们留下的伤痕难以弥合。(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