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潘朝元(1)
1979年回重庆后,有地址可找的便是潘老,回重庆后还没有电话,我就按他信上留的地址很快接上了同他的通信联系,从信上知道他回渝后,在大坪黄沙溪一家百货商店里站柜台,并暂住在大女儿家里,大女儿是重庆干电池厂的职工,1980年一个星期天,我乘车去了大坪大黄路,并问到了去干电池厂的路。
到了重庆干电池厂,大门传达室里的人将我引出厂门,指着山下傍在嘉陵江边陡壁悬岩半山中的“吊脚楼”,告诉了我潘老大女儿潘丽娜的门牌号数。
我向山下远远望去,认得那些依傍着绝壁札下的“鸽子棚”,还是当年抵抗日寇长驱入侵,国民政府从南京西迁,以重庆为陪都时,跟随着国民政府流落这里的难民留下的遗迹。
这些不愿在日寇铁蹄下当亡国奴的子民们,为了躲避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也为了从简建起可以遮风避雨的窝,选择了这些绝壁,用木板石头为材料砌成临时“吊脚楼”,成了当年国民政府抗战的珍贵记念留了下来。
它们曾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和“八千里路云和月”中被搬上银幕。它们的屹立,证明中华民族的子民不屈强暴,誓死抵抗外侮的气节。为抗拒日人入侵,他们宁愿在这里风餐露宿过着流浪生活。
没想到四十年过去了,这些简陋的建筑依然还在,中共三十年来既没有将这些遗迹保护和培修留为文物,现在却被编上门牌号码,变成了贫民窑。毛氏三十年统治,建设竟是白纸一般。
而潘老回到这里安居,真是想都没想到啊!
我沿着曲曲折折的山壁小路一路问去,大约走了足足半个小时,终于才找到潘老的“家”。他的女儿潘丽娜一家住在傍岩而筑的小木房里。当时没有电话,事前我也没有写信告诉他我那一天来访,所以当潘老的女婿打开小木门的时候,带着诧异和陌生问我找谁?
这时在木屋门口仅一尺宽的山路外侧吊脚楼里,响起潘老的回应声。我定睛去看那吊脚楼,靠三根圆木柱,从更低的岩石上支立着。两块厚木板架成了通路。远远看去令人心悬,说不定那阵巨风就会将它连根拔起来吹走。
潘老的回应响过以后,他从关闭的小门里走了出来,一别四年乍然相逢,我和他都喜出望外,热烈的拥抱后,他喊道:“啊呀!我的天使,你真是从天而降,来这儿也不给个信。”他还是那么幽默。
看上去他比在盐源时精神了许多,虽然头发更花白,但脸却是红润的,显得很健康。他的身后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跟了出来,那是他的小外孙,我来时他正教小外孙做作业。
他拉着我的手,走进了他的小屋。那小屋整个面积不过六平米,顶上盖着石棉瓦,地上是木地板,地板下面是空的,小屋上面有半山里的大树作荫蔽,可以减轻太阳对小屋的幅射。
屋里摆着一张小木床,一张小桌和两个小凳,小桌上还摊着小外孙的作业本。虽简陋,但主人却将它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环顾了一下小屋问道:“这小屋冬天恐怕够呛,下面的江风往上直灌,你老人家受得了吗?”
他尴尬一笑,说道:“这总比监狱强些吧!何况,这小屋通风和光线都好,有益于长寿。自陈‘本是朔方士,今为吴越民。行行将复行,去去适西秦。’我在此山岩下已历三冬,倒也习惯了,被共产党磨出来的,什么苦也不当回事。”
接着他向我介绍了他的大女儿一家。大女儿在厂里任会计,大女婿姓汪在工厂任技术员。两个外孙,大的已上中学了,小外孙还在读小学。
因为事前大女婿没有任何准备,中午他执意邀请我到大坪街上用餐,我们便踏着山路向上走去,边走边以这些吊脚楼为话题,谈到当年抗日战争。
抗战时,他才从军校毕业,在汤恩伯的部队里当排长。由于累立战功,抗战胜利时他升到少将军衔,内战时期他的部队打散了,辗转回到重庆。1952年因在深圳偷渡,准备去香港事情败露,被中共边防部队抓捕入狱。
他一生追随孙中山信仰,若非遇到76年中共大赦令,他是下决心要把牢底坐穿的。我对抗日战争和对国民党军队的了解,颇得他的教益。
我告诉他,‘平反’后,我回重庆路过成都,曾去张锡锟家。他听到张锡锟母亲和兄妹悲惨遭遇后,唏嘘不巳。
讲到徐伯威时,他说:“1976年我回重庆之初,市委统战部也曾把我请去市参事室工作,但遭到我拒绝,因为我不愿意按共产党的意图,写国民党当年在重庆的历史。我宁可去商店站柜台,也不愿说国民政府消极抗战。”
于是来劝说他的中共统战部官员,将他分配到黄沙溪一家副食品零售点,接受每月四十元的工资,聊够糊口。
他说:“当局之所以今天对我们保持统战的“客气”,不仅因为三十年统治,原形毕露,民心丧尽,统治地位动摇了,更因为台湾今天发达的经济和实力。随着大陆的开放,国民逐渐了解真情,台湾赢得了中国越来越多的民心,历史定将证明台湾是中国未来的希望。我宁可住在这里昼迎江风,晚看渔火,过着超然脱世的生活”!
说到这里,他停下脚步,望着绝壁下滔滔东流的江水叹道:“几年来,我常常独自站在这里仰望蓝天。
春天,当候鸟从南方飞来,秋天大雁从天空掠过,我的心就想到南归,我常常仰天长叹,苏武牧羊十八年,尚有归期,而我也许只好终老这里了”。
这真是:‘几日避风北海游,回从杨子大江流,臣心一片磁石心,不指南方不肯休’。少年读陆游绝命诗,对诗人临终念念不忘‘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的殷殷之情,尚理解不深,今天便有了切身的感受。(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