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马开先的下落(2)
(二)访少年学友(1)
第二年春天,利用一次出差成都的便利,我专程去拜访了杨明彦。记得那天正逢成都的花会期间,座落在成都郫县的四川工学院风景格外美丽,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却一直很沉郁。
汽车在四川工学院的大门口停下。走进校门,按照门卫指点的路线,我在教学大楼西侧的一群老式三层楼的楼群中,找到了她住的那排房子。
从1958年一别至今,已过了整整三十多年,从她略呈花白的两鬓中,我仍可以认出她来,她那男孩子般的倔强,以及特别清晰的五官,让我记起少女的她,看她那样子,心情肯定也很激动。相见一刹那,表面装得十分平静,心里翻腾着复杂的波澜,
她伸过手来接过我提的皮包,一边解释道:“早上我去校门两次都没有接到你,今天又不凑巧,天伦又在开系务会,女儿出差去了湖南,家里丢着两岁的孩子,我怕母亲照应不过来,就没有去车站接你,太抱歉了。”我奇怪的望着她,听着她那毫无惊诧很随便的口气,好像我们是分别了不久似的。
于是我问道:“我真的还是三十年前的模样,让你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微微一笑说道:“你不是在上封信寄来过照片么?我怎么认不出来?”听她这么一说,我也笑了起来,回答道:“你虽然老了,但少女的轮廓还没有脱形,这就叫‘本来面目’。”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我原来忧郁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
当我跨进她家那扇已经褪色的朱红木门时,我才意识到原先估计她住的“教授”别墅,同眼前所见相差太远。这套房间还是二十年前的“遗产”,毛泽东时代,大学里的臭老九们住这样的房子已经相当不错了:两间卧室,没有客厅,也没有过道,外面一间放着两张大床和一个两开大柜,这便是大陆十年“改革开放”后,中年知识份子的家境。
临窗放着一张办公桌上面,堆满书籍资料和字典,墙上挂着绘图用的三角板、丁字尺和绘图仪器,证明这里是集卧室、工作室、研究室为一体的“教授房”。一张木桌四个凳子证明这又是吃饭的地方,房子里已经十分拥挤,没有任何可以接待客人的地方。
通往里屋的,同样是朱红木门里挂着帘帏,门半掩着。主人打开那门,里面同样摆着两张床,床的四周被整齐的大柜子包围。大柜里整齐的插满了各种大部头的精装参考书和工具书,这样一布置只留下了不足三平米的“活动空间”。
靠门边那床上,一个两岁的小男孩正在那里搭积木。当我们走进去,他朝我们望了望,依然聚精会神的在设计着他的“建筑群”。我取过提包,从里面取出那可爱的‘唐老鸭’,放在床上按动电钮,便在床上“扑”动起来,还发出“呷”、“呷”叫声,孩子立刻被吸引到它的身上来,从床中间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试图捉住那“怪物”,逗得我们都哈哈大笑。
这时杨明彦忙教孩子:“小迪快喊孔爷爷”。听他这么教,我顿时感到时间已在中共迫害中,将我们拉成两“代”,我的孩子还只有七岁。
门外传来一声老妪轻声的招呼:“明彦,红烧鸡的酌料还没有买,我这就去小卖部,灶上熬的排骨汤你看着点。”
估计她是杨明彦的母亲,少年时我曾在西农见过,今天怎能不向她老人家打个招呼!当我跨出过道,便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提着菜篮子向楼梯口走去,我连忙喊了一声伯母。她同我母亲年龄相仿,退休时还是西农讲师。
从她苍老面容,可知她过去吃了不少苦,她回过头来,向我点头,明彦介绍说母亲专职在家带孩子。说中国知识份子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青黄不接,其实也未尽然。
中共统治下,几乎没有什么知识份子“溃缺”的时候,就是到了改革十年初,知识份子依然被闲置一旁,并无他们的用武之地。
现在我明白,杨彦信上所说的四代同堂,便是讲她的家四代人口,济济一堂于这两间陋室之内的现状。这样的四代同堂,客厅可以省略,但人要吃饭拉屎拉尿,这厨房和厕所就少不得的,好奇的我向杨彦发问。
她指着过道对面的一个砖墙砌起来的小屋说:“这里原来是学生宿舍,每层一共十间房子,新建的教学大楼竣工后,学生宿舍搬到西侧的教学大楼南面。这些腾空的旧房子便加以‘改造’,将两间房中间打通,增加了一道门又封掉了一道门,成了一户人家的一套两居室,用来分给老知识分子住。临时过道上又搭建了小厨房,浣洗间和厕所,两家共享。”
我走进了那两家共享的厨房,那大概就只有五平米,里面放着一个炉子和一个烧木材用的灶。那炉子上的锑锅里,正溢出排骨汤的香气。这种住宿条件,与我在80年初回重大时所见右派的家情况相似,至今十年来依然如故。
他们在极不公正待遇,在歧视轻蔑里,仍保持着那勤奋的韧劲,无怨无悔的劳动着。有诗云:“阳和不散途穷恨,霄汉长悬捧日心。献赋十年犹未遇,羞将白发对华簪。”(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