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致命的跌交(2)
受伤第六天,母亲叫我备上纸笔,要我给她写下遗言,说,她感到不久将辞别人世,她死后骨灰洒在嘉陵江中。因为她从二十二岁开始就到重庆嘉陵江畔居住,这里是她的第二故乡。虽然漂离他乡,一生坎坷,一生痛苦,但那生养的恩情却始终不忘。
另嘱她死之后,不要举伤,不要惊动故年老友,最担心的是我和刘启建关系,母亲认为,我年龄已老,没有条件另外组成家庭。如果再因家庭破裂,闹出难以想到的后果来,是她最不愿看到的。
她又说:“我自幼在上海教会学校读书,少女时特别喜欢听唱诗班唱歌,所以一生都想买一架钢琴。但,一生颠沛流离,在毛泽东时代,积蓄被抄去,受尽折磨和凌辱。这些年,老年打工留下一点积蓄,只因没有自己安身的窝,买琴便成了她终身没有实现的梦。现在孙子既然喜欢艺术,那么就将积余的钱买成钢琴送他,以此作为我的遗托。望他弹着钢琴,让祖母在天堂里听他的琴声,垂望他成为国家有用之才。”
我静静地听她临终的遗言,将她的话写成遗嘱,至于和刘启建离婚,要看事情的发展,如果有一天我违背了她的意愿,我会焚香请她原谅……嘱我买钢琴的事,我一定照办。她去世后,我立即实现了她的遗愿,买的钢琴放在客厅里,琴的抬板上留着她遗像。
那时正逢十二月初,是重庆地区一年之中最冷的几天。年迈的母亲因手脚骨折,翻身十分疼痛,加上她本来就肾炎发作,尿水频多,每次小便又要别人帮助她,将她下身抬起来,将尿盆塞在她盆骨下面,尿盆与尾椎骨几经磨擦,使她的尾椎很快擦伤,形成血淋淋的褥疮,使她疼痛呻吟不止。
因频繁排尿,稍不注意尿水就洒在床上。医院的大病室内,又缺专用的接尿设备以减轻她的痛苦。一天之内就因尿水打湿了被褥,被迫频频更换,天气又冷,使她很快感染了感冒,迅速引发了她的老年肺气肿。
气喘和口痰,伤痛和尿水夹攻着母亲,使她在生命的最后几天,还饱受折磨。几天住院,她原来就体弱的身子已完全垮了,死亡正逼近她。
就在她最伤痛的日子里,她的孙子成了最后生命中给她安慰的亲人。这几天,这孩子特别懂事,每天晚上他都按时从学校归来,再没有上过网,九点钟他从学校来到医院,静静地守在他的婆婆身边,悄声的附在她的耳边讲许多安慰的话,叨叨讲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
每次祖母要小便了,他便伸出他巨大的臂膀,把婆婆抱起来轻轻放在尿盆上面,让她减少痛苦。有时候从学校伙食团或沿街卖过夜小吃的摊上,买上一个羊肉串,送到婆婆的嘴边,虽然他的婆婆根本没有胃口,但那份孝顺之心使她临终前得了极大安慰。
在中医院的大病房里,母亲终日因伤痛而呻唤。眼看她一天天虚弱下去。肺气肿和冠心病代替了骨折,成为威胁她生命的主要病因。
第八天,我同九院的主任医生商量,将她从中医院转到隔家很近的九院分院,住进了单人病房。
然而母亲的健康状况却更加恶化了,开始住进第九医院单身病房那几天,她已有两天没有排泄了。但还能勉强吃一点稀饭,陈医生说,那是她体内电解质紊乱造成的,嘱我一定要煮酸菜鱼给她吃。
那几天我彻夜守在她的身边,晚上,等到刘启建来换我回家后我便忙着给她弄酸菜鱼汤,每天一大早,我就把煮好的新鲜酸菜鱼汤给她送去,可是她却只能呷两口再不张口。
由于极度的衰竭,她的最后几天,完全处于半昏迷状态,有过瞬间的清醒,这时候,她微微伸开眼睛,好像有什么话想要努力说出来,当我俯下身子,耳朵贴在她嘴边,却只听见她轻微的嗫嚅声,很快闭上了眼睛。
我们母子在中共残酷迫害下,前后合起来渡过了四十年,挣扎到今天已非常不容易,她对我的牵挂,只有趁这片刻清醒的分分秒秒想倾诉出来。
我的儿子每天都照例在放学后来守望她,每一次来,第一个动作便是伸手握住她的手,好像是他掺扶着走过这最后的几步。但是她已不能像住在中医院开始那几天可以同他交谈,而只有含泪相望。看到婆孙俩噙泪相对,我也禁不住要掉下眼泪。
我在重庆地区没有任何老家的亲戚,来探望母亲的人是她晚年在北碚缙云咨询门诊里共过事,一起渡过晚年的同事们;市工商联的代表和李重生;此外五指山疗养院的杨桂明夫妇;嘉陵中学的老师和学生以及崔老的同事和三个儿女。
到临终的前三天,嘉陵中学六位代表,在校友联谊会总负责人陈自立带领下,专门从成都赶来,探望将一生勤勤恳恳献身的这位教育先行者。
六个人送来了鲜花,围着病床,但母亲已经不能开口,只是张开嘴吐着大气,好像在拚命地表示,她无法完成她毕生使命的遗憾。(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