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爽的周日早晨,我参加了一个骑铁马游社区的导览活动。我想一个土生土长的在地人,更需要像一位好奇的外地人那样,以全新的眼光认识这块自以为再熟悉不过的土地;只因人们常对眼前的事物视而不见,大脑更只看它想看的,所以人的视角总会有很多盲点。
两个小时的导览,让我首次追本溯源刘家发迹的历史,并明了树龄四百多年的老樟树何以幸存至今——它的主干分支太早,不适合制成樟脑油,逃过了日据时代被砍伐的命运。而今,它向四方尽情伸展的葱茏枝干,庇荫过多少游人?有多少疲累的人因它得以在此歇脚,稍享难得的适意?
老樟树居高临下俯瞰着山谷,放眼望去一片碧绿葱茏。我扶着红白相间的跑车在一旁纳凉,在这被“弃置”的树下遐想着:莫非家乡的老树也曾是《庄子‧逍遥游》中的那棵樗(音书)树?战国时期名家的代表人物惠子嫌它树干臃肿,不合于绳墨;树枝卷曲,不合于规矩。就是把它种在路旁,木匠也不屑一顾。惠子并进一步挑战庄子的言论,说他讲的话内容广博而毫无用处,大家只会弃之不顾。
关于有用与无用,庄子有他的看法。庄子先以动物为譬喻回应惠子。以下为傅佩荣教授翻译的白话文版本:
“你难道没有见过野猫与黄鼠狼吗?它们弯曲身子埋伏起来,等着抓出游的小动物;东跳西跃地追捕,不管位置是高是低;最后都中了机关,死在陷阱中。再看那犛牛,它的身躯大得像天边的云朵。这可以说是够大了,却没办法捉老鼠。”
庄子接着说:
“现在你有一棵大树,担心它没有用,那么为何不把它种在空虚无物的地方,广阔无边的旷野,再无所事事地徘徊在树旁,逍遥自在地躺卧在树下。它不会被斧头砍伐,也不会被外物伤害,没有任何可用之处,又会有什么困难苦恼呢?”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这一段原文读起来尤其令我心旷神怡,因我就是如此快活地逍遥在大树底下。当我走近它时,总是喜孜孜地跟它挥挥手:“我来了!”而我几乎就能看到它巨大雄浑的粗糙躯干上那开朗毫不掩饰的笑!
在《庄子‧外物篇》,惠子再次对庄子说:“子言无用。”庄子不疾不徐地反问:
“懂得无用的人,才可以同他谈有用。譬如大地,不能不说是既广且大,人所用的却只是立足之地而已。但是,如果把立足之地以外的地方都挖掘直到黄泉,那么人的立足之地还有用处吗?”
惠子的答案当然是“无用”,庄子说:“那么无用的用处也就很清楚了。”这场辩论,庄子自然又赢了。
人总是以自身的观点对万物贴标签,这东西对我有用就有价值,对我没用,那它是否有存在的必要,甚至都值得怀疑。我想万物都有它本身的价值,人不是唯一的标准吧。老家这棵不适合提炼樟脑的樟树在日据时代缺乏经济利益,可是它在生态系统中所起的作用,以及现在具有的观光潜力,两者该如何衡量、比较呢?
狭窄的观点加诸于对环境的开发,体现出的就是缺乏对整体的考量,人类因此深受其害。例如1977年在美国康乃狄克州的莱姆镇(Lyme)发现、直到1982年才被确认命名的莱姆病,与人类带来的改变脱不了关系。人们在开发土地时,驱逐了狼、猫头鹰这些掠食动物,老鼠的数量因此增加五倍,而这些老鼠正是莱姆病病原的大本营。
人类对自然界的入侵带来的反作用力有时甚至是致命的。根据纽约时报的引述,亚马逊河森林的砍伐每增加4%,疟疾的发生率就提高将近50%,因为传染媒介蚊子大量繁殖于刚砍伐完的区域。而爱滋病起源于1920年代非洲人屠杀黑猩猩,病毒从黑猩猩身上传到人体。事实上,研究机构International Livestock Research Institute最近的调查发现,每年超过两百万人死于经由野生或家畜动物传染的疾病。
拉丁古谚里有“自然界不跳跃”之说,意思就是自然界的一切必定是按部就班地进行,不会产生不按顺序的跳跃现象;所形成的整体完整而没有空隙,其中的组成分子,包括空气,样样不可或缺。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东西是全然无用的。少了其中一样,后续怎么演变,没有人有把握。也因此保全天然机制的完整,也为人类带来了莫大的保护作用。
着眼于整体,是智慧,对大自然、对人生,一体适用。十七世纪的英国诗人John Donne认为,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当我们将时空拉大来看,不再汲汲营营于眼前的得失,明了没有用不到的经验,接受生命中不同阶段的起伏,这样还能不快乐吗?如苏辙在〈黄州快哉亭记〉中所言:“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放宽我们的胸怀,天大,地大,人亦大呀!
──转载自看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