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鸿: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7
【导读】《鸿: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是旅英华裔女作家张戎的处女作。该作品讲述了作者的外祖母,母亲和作者本人三代人的故事,时间跨度从清末民初至上世纪九十年代。该作品的原版 是用英文写成,于一九九一年在英国出版。此书是英国出版史上非小说类最畅销的书籍,被读者评选为二十世纪最佳书籍之一。此书还荣获:一九九二 NCR Book Award 和一九九三 British Book of the Year,该书自出版以来已经被翻译成三十多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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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人人都说好满洲”–在日本人统治下(一九三八~一九四五年)
一九三八年初,我母亲快七岁了。她聪明好学,新年假期一过,新学年开始,父母亲就送她上了学。当时的教育由日本人严密控制,尤其是历史和伦理课程。法定的“国语”是日文。小学四年级后,教学全采用日文。学校绝大多数教师都是日本人或是会讲日语的中国人。
一九三九年九月十一日,我母亲入学第二年,“满洲国”皇帝溥仪携夫人到锦州视察。我母亲被选为学生代表向皇后献花。当天一大群人站在色彩鲜艳的露天平台上,手里挥动着象征“满洲国”的黄色纸旗。我母亲手捧一大束鲜花,站在铜管乐队和达官贵人旁边,显得神气十足。一个和我母亲年纪相仿的男孩则局促不安地站在她身旁,手里也抱着鲜花,这是要献给皇帝的。当溥仪夫妇出现时,乐队奏起“满洲国”国歌,人人肃立致敬,我母亲走上前去,动作熟练地行屈膝礼,献上花。皇后身着白裙,戴着一双极薄的长至肘部的白手套,我母亲觉得她简直是漂亮极了。我母亲趁机瞥了一眼穿军服的溥仪,觉得在他厚厚的近视眼镜后面有着一双金鱼眼。
我母亲之所以被挑选出来向皇后献花。不仅是因为她的成绩拔尖,还因为她在注册填表时把自己填为满族,这是她继父的民族。“满洲国”被称为满族人自己的国家,这里的大多数居民是满人,假如能让他们有机会想想谁来统治这个问题,他们会说满人皇帝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溥仪对日本人的确很有用。夏瑞堂认为自己是个忠诚的子民,我姥姥也这样想。按照传统,女人表达爱情的一个重要方式就是对所爱的人百依百顺。和夏瑞堂意见不同这样的念头,姥姥是转也不转的。
在学校,我母亲接受的教育是祖国是“满洲国”,邻国中有两个中华民国:一个是蒋介石领导的“敌国”;一个是汪精卫领导的“友国”(日本人在中国占领区扶持的傀儡)。她被灌输“满洲”并非中国的一部分,要做“满洲国”的顺民。她在学校学的第一首歌是这样的:
红男绿女踏街头,
人人都说好满洲。
你快活来我快活,
吃穿无愁肠,
来、来、来,
好满洲!
老师们常说“满洲国”是人间天堂。然而,我母亲就是小小年纪也能觉察到,如果这是天堂的话,也只是日本人的天堂。日本小孩上的专门学校,那里设备完善,有良好的暖气供应系统,光亮的地板和明净的玻璃窗。而当地的中国小孩则挤在破烂的庙宇和私人捐赠的旧房子里上课。冬天,由于没有暖气设备,往往不得不中止教学,同学们围着教室跑步,或一齐跺脚。
不仅主要的教师都是日本人,教学方式也是日本式的,打学生是家常便饭。冒犯校规时,哪怕是最微小的过失,如像女孩的头发长过耳垂以下半寸,都会挨揍。处罚方式主要是赏一顿耳刮子,男孩子还常被木棍敲打头部。另一种惩罚方式是在雪地上跪几个钟头。
当地的孩子在街上遇到日本人时,得鞠躬让路,即便这个日本人比他们还年幼。日本学生常常叫住当地学生,无缘无故就打他们耳光。学生们遇到老师必须恭恭敬敬鞠躬行礼。我母亲常对她朋友开玩笑说:日本老师所到之处,就像旋风刮过草地。只见草儿们不断地弯腰。
许多成年人出于怕得罪日本人,也不得不向他们点头哈腰。不过,开始时,日本人的出现并没有给夏家造成很大冲击。中、下层职务仍由当地的满人和汉人担任,我外曾祖父继续做他的义县警察局副局长。到了一九四零年,在锦州的日本人约有一万五千人。夏瑞堂的隔壁邻居就是日本人。我姥姥和他们相处得很好。这家男主人是一位政府官员,每天早上,当他乘黄包车离家上班时,他妻子和三个孩子都站在门外,向他鞠躬道再见。此番仪式结束后,他妻子就开始做家务事。让我姥姥和我母亲大感困惑的是她戴着白手套搓煤球。第一个煤球还没有搓成,白手套就已脏得不成样子了。
这位日本妇女常常来姥姥家闲坐。她很孤独,因为丈夫极少在家。来时,她爱带上一小瓶酒,姥姥则弄些佐酒小菜。姥姥能说一点日语,那位日本妇女也能讲些中文。她们还互相哼歌,激动时又相对流泪。她们经常相互帮助整理花园,这家邻居有很齐全的花园工具,对此我姥姥十分羡慕。我母亲也经常被邀请到她家花园里玩耍。
但是,夏瑞堂一家也听到了日本人所犯下的罪行。大片大片的“满洲国”北部村庄被烧毁,幸存者被赶进“战略村”集中。东北有六分之一的人口(约五百多万人)失去了家园,成千上万人死亡。东北的矿产资源十分丰富,矿工们在日本监工的严密监视下,没日没夜地干活,直至累死,采掘出的矿产都被运往日本。
很长一段时期,夏瑞堂一直在为皇帝溥仪辩护,说溥仪实际上是日本人的阶下囚,对发生的罪行一无所知。但当溥仪把他对日本国的称呼从“友邦”变成“兄弟”,最后变成“亲邦父国”时,夏瑞堂气得举拳捶桌,大骂他是“认贼作父的昏君”。尽管如此,他仍说不知道皇帝对暴行该负多大的责任。然而,随后发生的两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观点。
一九四一年末的一天,夏瑞堂诊所来了一位衣衫褴楼的病人。他脸色蜡黄,身体干瘦,弓着腰,一副疼痛不堪的样子。他是铁路的苦力,从早到晚搬运沉重的货物,常觉得胃部像火烧火灼地疼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但一旦失业了,他就没法养活妻子和刚出世的孩子了。
夏瑞堂告诉他,他的胃不能消化粗食。出于溥仪在一九三九年六月一日颁示,大米只供给日本人和少部分汉奸。绝大多数当地人不得不依靠橡子面和一些玉米、高梁过活,而这些都是难以消化的。夏瑞堂免费开药给他,又叫姥姥送给他一小袋大米——这是姥姥偷偷从黑市上买来的。
不久,夏瑞堂听说那人已死在苦工营了。原来他在离开诊所后,吃了米饭就去干活,结果在工地上呕吐了。一个日本监工从呕吐物中发现了大米饭粒,立刻以“经济犯罪”的名义逮捕了他,送进苦工营,由于他身体太虚弱,只活了几天。当他妻子听到噩耗时,抱着婴儿投河自尽了。
这次意外事件使夏医生和我姥姥痛不自禁。他们觉得对这家人的死负有责任。夏瑞堂后来总是说:“大米能教人,也能杀人!一小袋大米,三条人命呀!”他开始骂溥仪是“暴君”了。
很快。惨剧直接降临夏家。夏瑞堂最小的儿子在义县当教师。和满洲国所有学校一样,日本校长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幅很大的溥仪像。每个人进房时都必须对此像行礼。有一天,夏瑞堂的儿子一时疏忽,忘了鞠躬。日本校长一个巴掌过去,他一时失去平衡,忍不住说:“难道我每天总得哈着腰,我就不能挺直身子,哪怕是站一会儿吗?早上朝会时我刚鞠了躬……”没等说完,他脸上又重重挨了一下。只听日本校长喊道:“这是你们满人的皇帝,你们满洲人连最起码的礼节都不懂!”夏瑞堂的儿子冲口而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张纸片嘛!”此时,另外两位中国老师赶来止住了他。他冷静下来,恢复自制后,勉强对肖像躬了躬腰。
到了晚上,一位朋友跑来通风报信,说他已被定为“思想犯”——这种罪名起码得坐牢,还很可能被处死。夏瑞堂小儿子于是出逃了,从此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可能他已被抓住,死在监牢或苦工营里了。
事情并未到此结束,由于弟弟“犯罪”,地方上的恶霸开始骚扰夏瑞堂唯一幸存的儿子德贵,声称他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向他勒索保护费。他付了钱,但无赖们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以至他不得不卖掉药铺,离开义县到了奉天(沈阳)。在那里,他重开了一家新店“泰和堂”。
夏瑞堂从此成为满洲国和溥仪的死对头。
夏瑞堂行医的名声越来越响,日本人、中国人都请他看病。有时他会在替一位日本高官或汉奸治疗之后,对家人说:“我希望他死掉才好。”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行医态度。“病人是个人,”他常说:“做医生就得给他治病,不能管他是好人、坏人。”
姥姥此时已把她的母亲,即我的外曾祖母,接到锦州。姥姥与夏瑞堂结婚离家后,外曾祖母一直和丈夫在一起。但外曾祖父讨厌她,两个蒙古族姨太太也恨她。她开始疑心这两个女人想毒死她和年幼的儿子玉林,天天吃饭就都用银筷子,还总是先喂狗。在姥姥离家数月后的一天,那条狗突然暴毙。外曾祖母忍无可忍,生平第一次与丈夫大吵一架。在婆婆杨老太太的支援下,她和玉林搬到外面租房子住下。杨老太太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也愤慨至极,她于是跟着媳妇、孙儿搬走了,从此再未见儿子,直至临终时,儿子才来看了她一眼。
他们搬出之后,外曾祖父按月送生活费给他们,但他极不情愿,到了一九三九年初就停止接济了。那时没有法律来保障分居或离婚妇女的权利,她们的生活完全靠丈夫发善心。外曾祖父不发善心,姥姥和夏瑞堂只得负担起他们的生活。当杨老太太于一九四二年去世后,外曾祖母就和玉林搬到锦州,住进了夏瑞堂家。外曾祖母心里总是不安,觉得自己和儿子寄人篱下。为了报答他们,她几乎用尽全部时间为全家人洗衣服和打扫房间,每天颠着小脚,小心翼冀地走来走去做家务事,生怕得罪了她女儿和夏瑞堂。她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拜佛时总恳求菩萨让她下辈子不要再做女人,“来世就让我变猪变狗,不要变女人!”
姥姥还把她所喜爱的妹妹玉兰接到锦州。玉兰已在义县结婚,但丈夫是个同性恋。他把玉兰送给自己的老板——一位有钱的伯父玩弄。这位伯父拥有一家粮栈和一座榨油厂,已强奸了好几个自己家里的女人、包括他的小孙女。由于他是一家之主,拥有无上的权力,玉兰不敢与他抗争。但当她丈夫要把她再转让给他伯父的合伙人时,她拒绝了。姥姥不得不付钱给这个丈夫,让他休掉玉兰(那时女人不能要求离婚),玉兰到锦州后,与当地一位叫佩欧的人结了婚。
佩欧是监狱看守。他们夫妇俩常来我姥姥家走动。佩欧讲的故事常常令我母亲毛骨悚然。监狱里关的都是政治犯,他描述他们如何勇敢,受到严刑拷打,仍大骂日本人不已。酷刑是家常便饭,犯人们得不到任何治疗,伤口只得任其发炎溃烂。
夏瑞堂主动提出要为这些犯人治病。他去监狱时,佩欧把他介绍给一位姓董的朋友。董是个刽子手,负责绞刑。犯人被捆在一张椅子上,一根绳子绕着脖子,另一端拴在轮子上,轮子有个把手。行刑时,刽子手摇动把手,绳子慢慢收紧,犯人就在缓慢窒息的极度痛苦中死掉。
从佩欧那里,夏瑞堂知道董的良心很是不安,每次行刑时,都事先把自己灌得烂醉。夏瑞堂请董到家,送给他一些礼物,暗示他尽可能救些犯人,如不要把绳子收得太紧。通常行刑时,总有一名日本士兵或一个受到信任的汉奸在场监督。但有时,如果被处死的人不那么重要,日本人就懒得露面了。还有些时候,他们在囚犯还没有真正断气时就离开刑场。董表示,在这类场合,他可以在囚犯死前做手脚停止绞刑。
行刑之后,囚犯尸体被放入薄木匣内,由一个老马夫用马车拉到郊外南山乱尸岗。到了那里,他打开木匣,把尸体倒进一个浅坑。为重男轻女家庭所溺杀的女婴尸体也常被抛入这些坑内,那时候,这种事很平常。野狗常常在此出没,以死尸为生。
夏瑞堂结识了这位老车夫,不断送给他钱。老车夫也时时到夏的诊所聊天。谈来谈去,话题最终会扯到坟场。“我告诉那些死鬼,”他说,“你们落到这步田地,不要怪我,是日本人害的。记住今天是你们的忌日,明年今天是你们的周年。如果你们想远走高飞,也找个好点的地方投胎,你们头冲的那条路就是条好路。”董和老车夫秘密地救囚犯,虽然互相从来不谈论“营救工作”,夏瑞堂也不知道他们救活了多少人。日本人投降后,被救活的“死尸”们回到锦州,集资为董买了一幢房子和一些地。老车夫当时已去世了。
在他们救出的人当中,有一位是姥姥的远亲,名叫王汉臣,他是地下抗日运动的重要人物。由于锦州是长城以北铁路干线的枢纽,从一九三七年七月起,它就成了日本掠夺中国财富的集散地,保安措施非常严格。王汉臣的地下组织被日本人的特务打入,整个组织的重要成员都被逮捕。他们受尽酷刑,灌辣椒水、压杠子、用钉子鞋打嘴巴。大部分的人都被杀害了,夏家也以为王汉臣已经死了。有一天,佩欧跑来说,王汉臣还活着,但就要被绞死了。夏瑞堂立即与董取得联系。
行刑的那天晚上,夏瑞堂和姥姥带着车来到南山乱尸岗。他们把车藏在附近的树林中,然后悄悄守候。他们可以听到野狗扒坑时,低沉的嗥叫声和嘶咬声,还能嗅到从坑内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腐臭味。不久,一辆大车出现了。黑暗中,他们隐隐看见老车夫驱车上坡,然后开始把尸体从木匣中倒出来。待老车夫驾车离去,他们赶忙跑到坑边,挨着尸体翻看,终于找到了王汉臣,细细看去,发觉他还活着。由于受酷刑折磨,他完全不能行走,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弄上车,运回了家。
王汉臣被安顿在夏家那间多出来的房间里。这房间只有一道门,通我母亲房间。我母亲的房间又只能通往姥姥和夏瑞堂的卧室,因而很难有人能够碰巧撞进小屋子里去。夏家是四合院内唯一有门进入院落的一家,其他两家人的门都面街,要进院需绕街通过大门。所以,只要有人放风,王汉臣甚至可以在院子里锻炼身体。
不过,他们仍得冒着被员警和保甲长发现的危险。日本人早在占领初期就设立了对居民监控的制度“保甲连坐制”,把地方上的头面人物都扶持成保长或甲长,负责催税和昼夜查访“不法分子”。这好似一种制度化的黑社会组织,勒索“保护费”和告密是通向权力之钥。日本人也肯出大钱奖赏告密的人。与这些人相比,“满洲国”的员警还不那么可怕。事实上,许多员警相当反日。虽然他们的主要工作之一是挨家挨户查户口,但每到此时,他们就边走边喊:“查户口了!查户口了!”先通知想躲的人。姥姥一听见喊声,就把王汉臣藏在柴房里的一大堆高梁秆中。员警要等好一会见才懒懒散散走进房子,坐下来喝杯茶,接着十分抱歉地对姥姥说:“您知道,这些都是例行公事……”那时我母亲十一岁,尽管父母并没有告诉她所发生的一切,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讲出王汉臣藏在哪里。她从小就学会了谨慎小心。
在姥姥的精心护理下,王汉臣逐渐康复。三个月后,他完全能走动了。告别时,他很激动。“大姐、大姐夫”,他恳切地说,“我这条命是你们给的,今生今世,我永远都会记住。只要有机会,定将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三年后,王汉臣回来了,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待续)
--转自新唐人电视台
2012-12-0312: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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