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三节:被暴政摧毁的“家”再组合后(1)
当火车缓缓开动时,车轮撞击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将我疲惫的神经松弛下来,我拉开车窗,任疾风吹拂我的头。远处田野在茫茫暮色中越来越摸糊,我好像身不由已的飘了起来,飘离火车,在茫茫一片中,漫无目的向前游去。
乍然间来到一处白雾茫茫的森林之中,从那望不见的深处,传来了一阵老女人鸣咽声,循声奔去,渐渐地从白雾缭绕中见到一处隐约的茅草房,那哭声便是从那茅草房里面传出来的,便好奇的推门而进,才看到半昏的屋里,一个白发满头的老太太,背朝着门坐在一个小木凳上哭泣。
我正踌躇着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不料她却已经转过头来,然而她那披头散发,老泪纵横的样子,使我无法在暗淡之中看清她的脸。正傍徨时,她却站了起来,向我扑过来,并喊道:“儿啊!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呢?你走了这么长的时间,怎么连信也不写一封,害得我天天哭,眼睛都哭瞎了。”
我连忙接过她伸向我的手仔细地端望,她的眼睛已经瞎了,而那脸颊右侧的额头上一个米粒般大小的黑痣,是我母亲的标志。看那面容苍老得比我当年的外婆还苍老,尤其是那双被泪水和眼屎粘成的眼睛同外婆几乎没有两样,真没想到这二十三年竟把她变了这般样子。
认定后,我在她面前扑通一声跪倒,连连磕头,喊道:“不孝儿让老母如此折磨,望母亲赐罪”。那老人忙用颤抖的双手,扶我站起来。想不到同母亲一别二十三年却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相逢,正拥抱着相泣,哭声振动旷野。
忽然门外有人大喝道:“好大胆的孔令平,我们抓你好多天了,今天果然不出我们所料,你在这里同你顽固不化的母亲在一起,你这家伙二十年来从无反悔的念头,今天竟敢私自越狱,还不赶快同我们一起回盐源伏法?”
我闻声赶紧回过身去,认得来人正是六队的何庆云和邓阳光两人,正想开口反驳,一付冰凉的手铐已经套在我的手颈上了,我被两个凶恶的狱吏拉扯着走出茅屋,拚命地挣扎着。
此时回头去望,那老母和茅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惊叫了一声,猛然醒来,却是南柯恶梦。
我坐旁的车窗已被邻近坐位上的旅客关上,车厢里电灯倒很亮,肚子里感到饥饿。正好装满晚餐的小车被服务员推了过来。我买了一口袋的白面馒头和一包榨菜,就车上的开水吃起了晚餐。
邻近的几位看样子好像是出差的,见他们已经取出一个折叠好的小木板,打开以后,是一张一米见方的牌桌。架在两排座椅的中间后,取出一包麻将倒在那小桌上,希里哗拉的打起了麻将。
车厢里附近坐位上的几个人都围上来。一时间吆喝声、挫麻将的声音混成一片,我心中感到厌烦。于是独自起身,走到本节车厢后面的坐位上去。
大难过去,原来的家人大多已失散亡故,被破坏的家根本无法修复。生还的人们便在相似命运的人中,力求重新组合成一个新家。
离开盐源前母亲来信,要我回重庆时,回到北碚前,先去九龙坡区的李家沱我的“妹妹”家里住两天,再由她安排回到北碚蔡家场。
所以我到重庆下火车没有在菜元坝,而是提前在九龙坡车站下车。说来,这是母亲又一段伤心事:——
1972年,孤苦无告的母亲因缝制过冬的棉衣,被蔡家医院的“革命群众”诬为偷了医院的棉花和布,斗争了一场,还挨了一顿毒打,本来就因失去仅有的小儿子,已万念俱灰的母亲,在挨打的当晚去蔡家的一口池塘自杀,被医院一位职工的母亲救阻。
第二天附近一家名叫胡德明的农村妇女,因可怜母亲的遭遇,将自己仅七岁的女儿抱给了她认作义女,后来还为母亲物色了一个老伴,善良的蔡家场农民为母亲作此安排,既可相伴母亲的晚年,又可以在被人欺侮时,有一个保护她的人。
小女儿的生父,因信奉一贯道,而被下狱劳改,刑满后便一直在德阳九五工厂就业,另一个与他同一工厂的就业人员钟治渊,曾是母亲在抗战时期办学的二十五兵工厂的一个学工,原本就认识母亲。
有一次两人一齐到了蔡家场,经过胡德明的介绍和撮合,1975年母亲与钟治渊结成老伴,钟老伯的女儿黄雪梅,当时就在李家沱的重庆国棉六厂做挡纱工,于是商定好,我回重庆后,先去雪梅家里,以认同一个重新组成的家。
按照母亲的安排,当火车过了小南海以后,缓缓驰抵九龙坡时,我怀着陌生而怅惘的心情,挑着行李下了车,踏上了这片陌生的“故土”。
李家沱与南坪相隔不远,1949年,父亲就任中央政校重庆分校校长时,我们就住在南温泉,虽然李家沱仅隔南泉不到十里地,但因当年居住短暂,我从来没到李家沱街上去过,没有一点它的印象。(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