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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纪(354)

下集-第一章:恶梦刚醒
孔令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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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访张锡锟的家(2)

那时被拉去斗争,戴高帽游街的事是家常便饭,还叫她每一个月要写思想改造的报告交到段上去。”大哥说到这里略略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清理脑子里被刻得乱糟槽的伤痕。

“被人欺侮还不准还嘴,这就是群众专政。小妹从下放的农村里跑回来和那居委会主任讲道理。结果反被哄了出来,说她扰乱社会秩序要拘留她。”

没多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街道居委会的指使下,红卫兵四次抄了她的家。将我多年珍藏的字画拿走了,说是封资修的东西一律要没收。他们一来砸锅,砸碗,母亲看着这群强盗不敢说话。

过了不出半个月,第二批红卫兵又来了,将家里几件父亲遗留下的衣服全拿走,还逼母亲交出我没有带走的日记和信件。

第三次红卫兵把家里的家俱全部搬走了,只给她留下一张小木床。第四次,红卫兵说你这个反革命老婆子,没有资格住在这里,便将她赶了出来,住进了一间又脏又黑的小屋子里。并向她宣布,不准她同任何人接触,不准她的女儿回来看她”。

“后来那街段的主任通知她,她二儿的女朋友,因为猖狂反对毛主席将被枪毙,要她去看,她像犯人一样被押进公判大会的会场,亲眼看到自己的媳妇饮弹刑场。回来后,便再也不讲话,只有每到傍晚独自倚在那黑洞洞的门口,盼着那些不归的孩子们,残酷的现实将她终于逼成了这样!”

客厅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出声,大家都陷入了悲哀和沉思,好一会儿,大哥才继续的往下讲,“我是去年落实政策的,二弟他们俩竟然永远不归了,托邓爷爷的福,回成都后,我回了报社,不久二妹也回来了,我们这个家大难不死的人,想不到还有团聚的一天。”

“我刚回来的第二天,便去找母亲她老人家,原来的房子不在了,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一个胡同里的那间小黑屋。走进去,便是一般难闻的臭气,她呆呆地坐在小床上,看到了我竟然白着眼,好像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说:妈妈我回来了,她仍然呆呆地望着我,我看她满头的白发,衰老不堪,屋子里的臭味便是她撒在身上的屎尿,她已经完全不成人形了,”

说到这里,大哥的眼睛红润了,停顿了好一会儿继续说道:“我们的老屋已经拆掉,按政策的规定,补给了我一套报社家属的旧住宅。搬家那天,她死活不走,也不说话,几个人只好把她抬到这里来。

现在经过大半年的医治,她的神志才慢慢恢复,知道吃饭,解便。但是从此以后像白痴一样。医生说,她得的是老年性痴呆症。叫我说,这便是被他们逼成这个样子的。”

今天,我原带着一种内心的敬佩,想来安慰一下这位英雄母亲。原先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竟被眼前听到的这残酷故事,全压回到肚子里去了。我知道大哥只是简单的讲了他的母亲,至于他个人,还有他的妹子,大致都有各自不堪回首的往事。

面对着痴呆的母亲,面对着这对强忍内心巨痛的兄妹,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此时,我才明白,何以在我还没有跨进门来时,大哥便走出门来打招呼!

看来这是一个相当坚强的人,所以才坦然面对所有不幸。

大哥的话一完,客厅里又陷入了沉默,对于我们三个经历了“阶级斗争”风暴摧几十年的人,更多的恐怕是思考!!

过了好一阵,话题转到“落实政策”上来,我们都是过来人,关于平反,我和他心里都很清楚,这仅仅是中共权力斗争的需要,不存在对过去的检讨和悔意。他的报社给他一套旧房,作为没收原来住宅的补偿已是天大恩赐了。

当我将要告别时,我才从我的跨包里取出了一付“松柏图”,那是我离开盐源之前托人上盐源县城买好的,上面有我写的题词:“张锡锟难友永垂不朽。”现在仿佛只有藉这付画来讲述我今天无法讲出的话。

将它送给大哥以后,我们便起身告辞。出得门来,走到楼下,夜幕已悄然降临。沿着通向外面的马路,我走出几十步外,猛然回首,抬头朝刚才的阳台望去,见那上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地伫立在那窗口下面,我明白那是她十年的惯例。

这是二十多年的心头伤,每当黄昏时分,失去儿子的母亲,仍在翘首盼着孩子的归来。联想到此时此刻,我的母亲也会在蔡家医院的窗口下,倚窗遥望着我的归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我的母亲比起张锡锟的母亲,也许算幸运的,她毕竟还没有逼成老年性痴呆症,她毕竟活到了自己失去的儿子归来时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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