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归程(2)
八点半钟,我已挑上了行李坐上了开往石棉的班车,这一天的行程,比之前一天已大不相同,气候特别暖和,不但棉衣穿不上了,就是穿袷衣都还有些热,公路两旁的田野上人们正忙着秋收秋种,气氛已不同于十五年前。
那时的农民,被牢牢钉死在人民公社的圈地上。饥寒交迫的人们,无力整治自己的家园,任田园荒芜,荒草丛生,比之任何历史上的专制王朝更凄凉。而北京的御用笔杆子还狂叫什么“宁可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曾狂热拥戴过毛泽东,在“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中连篇谬论的邓小平,等毛归天后,断然“窜位”,取毛氏所钦定的后继人而代之,第一刀便割掉了那套在六亿农民颈上的绞索——人民公社。
这本是“民以食为天”的治国安民的基本出路,既谈不上什么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更谈不上由此而迈入四个现代化的必由之路。
传说,北京为1976年的“四.五天安门事件”平反时,愤怒的石井山钢铁厂的工人,曾去怀仁堂请愿,要求他校仿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举动,将装在水晶棺中的这个魔头,挖出来放进练钢炉中焚尸扬灰,却遭到邓氏的拒绝,他说:“三七开吧,谁人孰能无过?我看他七分功绩三分过失”。
一捶定下了和盘接过专制政体的衣钵。毛泽东反了多年的儒家忠孝节义的“文化大革命”,丝毫没有反掉这个小伙计头脑中的“正统”观念,也许小伙计懂得这层道理:叛逆,叛逆,终将祸及自身!
汽车进入铁索挤,那傍桥而立的广场依然如故,只是那原先的露天看台已经封闭改成了一个游乐中心,那里还依稀可闻其间传出来打麻将的哗哗声,在这儿就业安家的“刑满释放犯”就此留滞在这里。当年中共享枪杆强迫留下来刑满人员,今天成了从内地来的“移民”,那里成了新移民区。
投宿石棉一夜后,翌日一大早,整个石棉城还倦缩在灰濛濛的月光下,我就登上了开往雅安的班车,开始了我回归的第三天里程。
我对雅安记忆所以深刻,是因为在流放边荒整整十七年中,留下过值得我记念的历程,这里有三元宫,砖瓦厂它们曾留下我们的反抗印迹。
眼前雅安城在青依江的环抱中无比秀丽,在宽畅湖心荡样的游艇,点缀着湖面,这画景虽不能与西子湖比美,身临其境仍有一种陶醉之感。但因为二十二年在黑牢中渡过,在我生活中烙下的阴影却挥之不去。
忽然间听见一迭声“叮叮当”的清脆敲击声,远处一个汉子挑着一付箩筐,一边敲着刀块朝我走来,这是四川传统卖麻糖的叫卖声,我已有二十多年没听见这呼卖声了,记得十三年前我去成都参观中就讲过一段观感,我说,“什么时候能看到沿街叫卖的民间小吃,就证明我们国家被卡死的经济开始复苏了”。
这话听来有些粗俗,但细细想来,独裁者藉对资本主义的砍杀,一并砍杀了人民求生的所有出路,独裁倒是建立了,但人民求生计的毛孔却被堵死了,他那管老百姓的生存呀!
我向小贩招手,他走过来,我便掏出了两块钱买了半斤,找到了一个石凳坐下吃起来。
迎着凉爽的秋风,看着马路上结伴相依的男女和牵着孩子的老人,在街心盛开的菊花丛中散步,这是多美的人间啊?为什么独裁狂,给老百姓留下这么长时间可怕的痛苦,为什么他这么仇视人民安居乐业的生活?
于是我想“魔鬼可以使美丽的城市沦为地狱”。
沿途问道,找到雅安监狱的大门,1962年3月13日,三元宫被枪押送的流放者,用胸瞠抵着枪口在牢笼里喊出:“我们饥饿,我们要吃饭”,并且在全付武器的警察枪口下,赤手空拳一哄而抢。
这反抗暴虐的星星之火,从一开始就带进了刚刚建立的甘洛农场,它越烧越旺,持续十余年,当年带头抢馒头,吟唱带镣长街行的人,接着又高举起了“火炬”,他们一个个倒在刽子手的屠刀下,这又多么悲壮。
毛认准了强迫农民在集体经济中,才能使独裁政治长治久安。
经历了漫长的二十八年历程,大陆中国人为之付出了不低于六千万人的生命代价,毛泽东那套强奸民意的东西,再无法施行下去,才不得不改头换面。
当然,民主事业的成功和国家长治久安的路,还很遥远。
独裁和民主的争论直到今天还在困扰大陆的人们,“四个坚持”像一把高悬的利剑,随时都会落在被认为“资本主义”自由化人士头上。仿佛离了这套,他们就坐不稳江山了。
“改革开放”今成中共的权宜之计,叫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回归之路,在连续四天更换的客车车轮下飞逝过去,当我坐在飞驰在川西平坝上的汽车里时,我被那笔直的柏油马路和两旁高耸入云的杨树,以及一望无边的良田所吸引。这块沃土上的农家,比盐源来是桃园了。
然而即是天府之国,又怎经得起豺狼般统治者的几翻蹂躏?记得1963年初我们从成都发沛甘洛时,路经此地仍是一片荒凉!
车进入市区,入夜的成都市上空,被轻逸的歌声所环抱,这又与当年满城“红灯记”、“林海雪原”,“红色娘子军”的腾腾杀气不同了,“好一朵茉莉花”,那柔美动人的歌声从那些刚建好的水泥方格里飘逸出来。
这一夜,我便在西城区找了一家旅舍住下,按照我归程的计划,路经成都,我首先要拜访张锡锟的母亲,这要先去寻找住在西城区大菜市的陈容康。
陈家和张锡锟是邻居,但是这么长时间了,张家已经搬迁,究竟搬到那一家?却没留下确切地址。
陈容康前一年回成都后,给我来信,说他已找到了张家,但并没有写地址,而是留下了他自己的地址。所以我来成都先要按照他提供的地址找到他,再由他带我去张锡锟家。(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