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再见!盐源的老妈妈(2)
天黑下来了,詹大妈的大儿子已经忙完了“自留地里”的活,收了工具,进屋里摆开了桌子。不一会,詹大妈把一盆香喷喷的包谷汤元端上了桌子,今天她特别的做了几个菜,端出了平时从来不上饭桌的豆腐肉。詹老大还取出了从梅雨场上买回来的高梁白酒,全家人都为我送行。
大妈不再提他侄女的事,她知道那已是不可能的了。谈话中最多的还是我回重庆以后怎么找工作和安家,她唠叨着:“你看,你已经四十二岁了,前半辈子给监狱泡蚀了,回家以后头等的大事就是赶快找一个贤惠的姑娘把家安好,等有了孩子,别忘了把你们的照片寄给大妈看。”
吃过饭,她又亲自陪我一同去刘大娘家里去了,刘家同詹大妈只隔了几家人,我也是第一次上她家,也是最后来同她老人家告别。
在盐源前后整整十五年中,监狱将我同老百姓完全割断了,两位老人是我最后在六队交识的乡亲,算是缘分,也是留给我对这里的纪念。这两年多来得到她们的照应和教诲,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象。
回重庆后,我按照詹大妈给我的地址,立即给他们写信,还将我和母亲合照的像片寄给了她们,不久也收到了他们的回信和她们各自的“全家福”。
回到詹家,已是晚上十二点钟,时间虽然是阴历七月下旬,但天气已非常冷,一轮下弦月在树耸之中为我们照路,野地里已是夏虫啾啾:寒风吹动着树影婆娑,虽然寒气很重,但我心里充满了两个老人给我的温暖。
当我和詹大妈推开那个竹柳混编的小门,进得园子里,詹老大一直还坐在门槛上等我们,两个孩子已经熟睡。
他见我们回来立起身来,按照他母亲的吩咐已为我准备好了床和被盖,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铺位,我被安排在与他同塌而眠!
当我睡上了那床,只觉得床面凸兀不平,伸手去摸那床扳竟是柳条编的,睡上去柳条之间相互摩擦,呷呷作响,而且我感出每联结两根柳条的地方,就是一个又硬又凸的疙瘩,顶在身上就像赤身睡在干柴堆上似的,如“卧薪”一般。睡不大一会儿便觉得混身顶得疼痛难忍,不断的翻身又怕惊着了睡在另一侧的男主人,只好强忍着。
不大一会听见詹老大已鼾声大作,知道一天劳累了,到此时怎么也会酣睡,而我实在没有办法入睡,便悄悄地坐起身来,不仅为詹家的穷苦深深感触。相形比较也为自己感到惭愧,睡这床对我竟如卧薪一般,可山里人苦惯了习以为常。
我坐在床边,望着从那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边想到二十二年前我从学校被押送到南桐赵家湾,接受“农民”监督劳动的第一夜,好像也是这么一个月夜,只是南桐的五月,气候可比盐源的九月份热得多,那蚊虫四起的情景宛如昨日。
不过那赵家的床,却不是这样难睡,那赵家的家境也如这詹家一样,只是那时吃的粮食,却因人民公社和大跃进,而紧张得连民兵队长也在所辖区的公社包谷地里,半夜去偷烧包谷吃。那提心吊胆的景况至今犹如昨天,现在过去了整整二十二年,仍宛如前天。
农民终于靠三自一包有了一点可供填饱饥肠的粮食,其它的依然是那么穷苦,在我刚下农村时,受到共产党盅惑宣传,那赵家父子对我们多少都有点“监视”的敌意。
但恰恰是生活实践告诉和教育了他们,这二十二年来,我曾经接触和认识了那么多贫苦的农民,他们从怀疑我们到同情我们,就如这詹大妈的一家,虽然他们本身还没有认识到陷他们这么多年于饥寒交迫是谁?但他们已经从自身的苦头中体验到这个暴政了!
堂屋的正中已经将毛泽东的画像取下来,供上了祖祖辈辈的天地灵位便是信仰的转变。信仰来源于生活,靠硬灌怎么能树立?当我想到在农六队看守庄稼的最后几夜,看到当地农民夜袭包谷的那翻猛劲,我便感到,陈胜吴广的马蹄声已经在这片过分衰老的民族土地上响了起来,我为民心的叛逆而高兴,又为我们国家的明天而担忧。
因为赶早要去盐源车站买票,何况一夜几乎没有睡着,听到鸡叫两遍,我便熬不住起床,收拾好自己的行李,那时月亮已经偏西,北斗星还挂在天边,时间不到五点钟。
詹大妈大约也是一夜没有睡好,此时她已经起床,生了灶火为我热好了昨天晚上的包谷汤元。詹老大和大嫂也被惊醒了,我忙示意不要惊动孩子们,便匆匆地吃了“早饭”挑着行李,走出了柴门。
临走时,我向詹大妈手心里塞了把钱,那理由也同给刘大妈的理由一样,临行匆匆已经来不及给她老人家买东西留作记念,让他自己捡喜欢的去买吧。至于包里面的衣物,确实是因为这年头布票太稀贵了,留给小孙子们缝缝补补还用得着,她收下了那包衣服,给她的钱却坚决不收,她说,你留下的旧衣服那已足够留着记念,至于钱,你领到的也不多,回重庆要路费,回去后安家还要用,就留着自己用吧。
一面提出一个沉甸的口袋,一边说,我也没啥好送你的,这是一点自家采集的蜂糖,你带回重庆,给你老母亲尝一尝。
我没有推托,收下了老人的一片心,趁她把我送给她的衣包拿进屋的时候,赶紧把钱押在那闹钟下面。
挑着的担子却被詹老大抢去了,只好拎着包赶了出去。大妈和詹老大就在黎明朦胧之中一直将我送到小河的桥边。
我一再请他们回去时,蓦然在晨熹之中看见那银白头发下受过伤的眼眶里含着一汪眼泪,不禁心中一酸,情不自禁地也掉下泪来。
一边握着她那粗糙的手,用脸挨了挨她那花白的头,便从詹老大的肩上接过我的行李,挥手向他们告别,转身向桥上走去。
当我走出一百米远再回过身来,还见她仍屹立在桥头上向我挥手。唐人有诗云,“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寒禽与衰草,处处伴愁颜”。(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