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在盐源的最后两天(6)
(四)离开二道沟
于是我拎着我的帆布包下了黄色大楼,向四号梁子大步走去,心中计算着时间。从感情上讲,在监狱这口盘剥我整整二十年的活棺材里,我一分钟也不想多待,路条既已拿到,我可以马上离开这里。
时值九月下旬,磨盘山已开始下雪封山,这几天去西昌的班车车票已相当不好买,每天只开一班公共汽车。要一大早到公共汽车站排队买,什么时候车票售完,什么时候开车,不能预售。
无论如何我都要赶在九月底以前回到重庆。
从黄楼出来时,已是中午时分,心中盘算,今晚只好在盐源再过一夜,明天赶一个大早,尽早到盐源车站去买明天的车票。为了能在明天早上到达盐源汽车站,也为了同两位关心我的大妈最后叙别,所以我决定今晚就到詹大妈家住一夜。
主意打定,我从管教科出来后,去五号梁子取了我收拾好的行李,将我的旧棉衣和劳改服捆成一个包,准备留给詹大妈,山里人布票特别紧缺,平时注意到詹大妈一有空闲便补衣服,将我穿过的旧衣服送给她一定能派上用处。
我将换洗衣服和母亲寄来的毛衣装进木箱里,箱子底下放着五百元钱,这是我服刑二十三年的全部资产,经过“文革”大乱,加上这么多年来,老百姓缺吃少穿,小偷也十分猖厥。回程路上万一所揣的钱被扒了去,我就只好沿途乞讨回家了。
下午三点钟,我道别了六队相处十几年的同难们,挑着两个小木箱,跨出了六队那大铁门。沿着五号梁子向梅雨方向奔去,当我登上它的最高点时,我回过身来,向那隔着我已一里远,隐埋在半山中的六队围墙望去!想当初来时,我没想到会在这里渡过我一生最宝贵的十六年,也没有想到今天中共会用平反名义使我获释。
低头向下俯视,望那六队,好高的泥墙好阴沉的牢房。!那深壑之下埋葬了多少人的怨恨,连同他们的白骨啊?徼幸我还逃脱了虎口。现在以“自由”人身份,向这人间地狱望别,好像才从一场二十年的恶梦中醒来,惊险之至!
然而光阴蹉跎,一晃已从二十六岁的小伙子变成四十二岁的中年人了,只是人到中年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想起武训傅中的记载,十五岁的武训去张举人家杠长工,整天被奴役苛待,牛马不如的干活,却不发给工钱,直到三年后,他满以为张武举应当补上这笔血汗钱,没想到在他去张举人那里结账时,这个秀才抱出一本假胀来,硬说武训的工资早已支付完了!等武训傻张着嘴申辩时,却被张家的奴才打了一顿,并且逐出张府。
对比武训来,我还没有被打出“劳改队”,至于张举人拿给武七的那账本,我确是真的得到了,不过那时间可不是三年,而是整整二十三年!
我回到重庆北碚,两年后,根据当时中共中央六号文件,我起草了一份索要在这里十五年劳役,起码该补工资的信,寄给四川省劳改局,请他们转给这个农场,指名点姓寄给了农场管教科,结果这个农场却给我回了这么一封信,现在全文抄录下来:
《孔令平,你十二月二十二日来信提出:“要求从新补原来工资的问题”。你当时在我场“改造”那是犯人,哪有什么工资级别?更无从谈起补发原来工资的问题,当时你的原判还没全部推翻,就是全部平反需要补发工资也只能找原判法院,执行单位不承担补发工资的,当时你在文革期间被加刑两年(实际服刑一年另八个月)后经盐源县法院裁定宣告无罪,我们根据有关文件精神按当时就业人员的工资标准补发了你的工资这是正确的毫无异议的。其次,要求发给数量足够的安家费,这是没有任何一个文件规定要对一个“劳改释放犯”发给足够的安家费用的规定,你这种要求是错误的,也是不可能的,相反的,我们根据上级规定发给你安置费,生活费和路费这是符合政策精神的。
盐源农牧场管教科1982年元月5日》
武训因不识字为张武举白干了三年,最后被痛打一顿逐出张府,从而痛惜自己不识字,萌生行乞举义学的念头。而我也只能在这里记下这笔“无产阶级专政”对我欠下的工钱。
和武训一样,我同样是一个被封建恶势力吞噬的受害者,所不同的,当时的满清政府还大大赞扬武训的义学精神,光绪皇帝准许武训穿黄马挂,并颁发了一块“乐善好施”的匾额,兼作牌坊的横额。
统治者的满人尚能知道扶持教育赢取民心,郭英华祥说:“武训死后……乡民送者数万,悲哀得未曾有过,人一生能有此报,足矣!”
而我呢?(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