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风向陡转?(5)
(四)就业员的窝棚区
从学校教学楼向下望去,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便是就业人员的窝棚家属区,呈现在窗户下面的,便是那些用破石绵瓦、牛毛毡和木板钉在一起的窝棚屋顶。
看到这些破烂的屋顶,使人联想到抗战时期重庆临江门码头下,傍山而建的贫民窟,想起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淑贞,拖着一老一小吟唱“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而今居住在这里的囚奴们,已唱不出这样的歌了。
那些在监狱中熬掉了十几年青春年华的男子汉,就在这里燃烧着生命的余烬。男人难免有七情六欲,也想找个女人成家,但每月仅有二十块钱的劳释人员,到那里去寻找共渡“寒窑”一起过日子的女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便是这些就业人员的自我调侃。
就业人员中相貌英俊的勤劳小伙子,就连场部的干部家属,都会盯着不转眼的,却很少正常的女子,愿意落嫁到这些鸽子棚里来。
虽然如此,这些鸽子棚中的女人,还是一年年在增加,嫁进来的女子或是“黑五类”;或是穷得为几斤粮票便可委身他人的乞丐女;或是相貌奇丑或有生理缺陷的女人;或是被人遗弃的二婚嫂。
我和魏朋万的话题,很快转到这些鸽子棚里的“居民”身上,就业人员中良莠不齐,层次悬殊,其中不少陈贤士之类的人渣,也有像王大炳这样的老实巴交大好人。
女人们品性各异,有纯朴天真的山里妹,也有卖惯了皮肉,擅长算计别人的野鸡;有为几斤粮票就可奸宿一夜的“大姐”,也有不堪侮辱而自杀的女人。
贫病交困,文革对社会伦理的极大摧残,在这些密布的鸽棚里,天天都会发生打架斗殴、坑蒙拐骗、争风吃醋的奇传绯闻。总之,在这片绿茵下,天天都在上演真实的悲剧。
我知道王大炳自去年刑满后,便留在场部养猪场喂猪,他几次托人带信叫我过去一叙,我调到杂务组以后,得知他从长寿老家接来一个农村姑娘,并计划在1979年新年结婚。
多年来,王大炳对我的热心帮助,我一直都铭记于心,听到他将成婚,我决定抽时间去向他表示祝贺,拿出两年积蓄的零用钱,去盐源县城买了一床缇花毛毯,作我送给他的结婚礼物。
79年元旦后的一天,我沿着堰沟边的小路一路寻去。
他的“新房”,原是农一队的菜棚子,经过改造,小屋的泥巴墙已刷过石灰水,大门也是新钉上的,唯一的一扇窗户也安上了玻璃。
小屋前大约三十平方的三合土小坝子,打扫得挺洁净,就怕夏季炎炎赤日晒在牛毛毡上,会使屋里变成蒸笼。即便如此,对一个刑满人员来说,已是来之不易的理想居所了。
我走到门前敲门,大门应声而开,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姑娘迎了出来,她身穿一件兰花旧棉袄,虽补了几块疤,但洗得很干净,脚上穿一双红色的新布鞋,瘦小的身子后面,还垂着一对乌黑的辫子,很腼腆的瓜子脸上,左眼带着浅浅的疤痕,显得比右眼小。见有客人来了,礼貌的请客人进屋。
我跨进门时,大炳正在灶前忙碌,见我进来,起身热情地招呼我。我扫视了一下这间大约十五平方米的泥墙“新房”,地下是刚刚打成的三合土,门左面一张木床,上面放着两床大红的被子,木床挡头的木架上,摆着自制的木箱。屋里收拾得很干净,连灶旁的葵花杆,也堆放得整整齐齐。
靠床的墙上贴着一个大红的喜字,而床头的上方则贴着一张红色的双子图,女主人说,那是娘家专门从长寿县里买来的,表示娘家人对新婚夫妇早生贵子的传统祝福。
我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木箱上,顺手接过大炳给我递过来的木凳,在园桌旁坐下,谈话自然落到女主人身上。
她来自长寿县白鹤公社,父母双亡,有两个兄弟,都是当地农民。本应谈及她家乡的风土人情,以及联姻始未,包括婚姻介绍人。但她开口便将她家的粮食收成账,娓娓道来,打破了拘谨。
她说她一家四口,1978年分得黄谷450斤,包谷300余斤,红苕800斤(折合口粮200斤)。收打的胡豆、麦子、豌豆之类统统折合口粮总计150斤,如此合计起来,四口之家全年共分得口粮1100斤。四个人平均,每人不到三百斤。
因为一切家庭副业全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因而副食品极度稀缺,这点口粮全用来填肚皮也只够半年。穿衣服要靠布票,一家四口一年可以分到四丈布票,要完成国家的棉花征购任务才能领到;一家四口的菜油票,每人每年只有一斤,也要在完成油菜子征购任务后才能领到;除过年过节,平时见不到猪肉;菜里是从不放油的。她讲这些时,如数家珍,全然忘记了拘谨腼腆。
虽然我对这些情况早已知道,但听她一一数来,仍让我感到惊心,再次证实农民仍处于饥寒贫苦的悲惨状态,这大抵是她愿意远嫁盐源,并跟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就业人员一起过日子的原因。
她天真的告诉我,她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还很少有听见鸡鸣狗吠。说到这里,她还讲了一个她小姑养鸡的故事——
“小姨怀孕了,农村习惯,坐月子要杀几只老母鸡补补身子,但整个生产队已看不到鸡的影子,不知她从那里弄了几只小鸡来喂,又怕生产队知道,便把鸡用木箱装起来,关在猪圈顶上面喂。但是圈起来喂是要粮食的,一家人一分自留地全种上了红薯,好不容易等到小鸡长到半斤重左右,却被公社当书记的舅舅知道了,说是资本主义尾巴,逼着小姨杀了小鸡,砸了鸡笼。
“她被逼无奈,只好把五只小鸡全部杀掉,当时舍不得吃,便熏好后挂在房梁上,想等到生孩子后吃,没想到被黄鼠狼叼了去,为这件事,小姨还伤心的哭了一场。”
当时的农民到了后半年,都要向公社借第二年的粮食渡荒,于是公社便成了压在当地农民头上的债主,而农民成了公社的债务人。实际上,这个“国家”,又是由一些大大小小的书记组成,在这个奇特的奴隶社会里,农民成了公社的奴隶,哪能当家作主人?
我从王大炳家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十二点了,他一直陪着我走在铺满炭渣的小道上,在寒气逼人的夜里,风已渐渐平息,从苹果园中吹过来果子的芳香,使人感到舒畅,只是在河边黑洞洞丛林深处,却隐藏着时隐时现的诡异。
近年来,新近释放来的许多文革闯将,习惯了打砸抢,把文革的畸形也带进了这鸽子棚贫民区中来,一个人单独在夜半穿过那片密林,常会遇到蒙面“好汉”的行劫。
流放者本来赤贫,谁也没有多大的油水,但面对突然窜出来的“蒙面人”还把一把尖刀顶着自己,在惊恐之中,任凭对方将兜内仅有的几块钱搜去,再把手腕上的“山城”牌手表抹去,这样的事发生多了,就业者们相约来到管教科投诉,希望“政府”采取措施。
按常理讲,这狼牙府岂容抢劫?可抢劫案频发,偏偏没有抓到一个,于是一到了晚上十点以后,便很少有人单独在那片密林中行走,不得不从那里路过,也要邀约上三、五成群结伴以壮胆。
以后当我回到重庆,更体会到在大陆,那柄对准“政治犯”的刺刀,却对刑事犯完全无能,对刑事犯罪这种放纵,使正常秩序难以维持,人们敢于公开拦路抢劫,却不敢公开反对独裁和伸张正义。
王大炳打着电筒,我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我俩刚刚转过蔬菜队与农三队交界的岔路口,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呻唤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我俩停下脚步,警觉起来,大炳打亮了电筒,向那方向照射去,我也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木棍。
在手电筒光下,距我俩大约二十米远处,两个人影扭在一起,跌跌冲冲地向我们走来,一股熏人的劣质酒精气味向我们扑来。
定晴看清,原来是一男一女,那女人似乎很清醒,她正死死地用手拽着那个喝得已经烂醉的男人,而那男子的嘴里还在不断嘟哝着“酒话”,看到这情景,我俩才感到松了口气。
大炳说,那女人的名字叫银枝,是鸽子窝棚里的头号新闻人物,传说她原藉绵阳,为生活所迫,当过“王大姐”,而被关押“劳动管教”,就地服了两年刑。获释后,被基三队的一个小伙子接到这里来安了家,但不久,小伙子暴病身亡,银枝从操旧业,成了鸽子棚区争相追逐的对象。
那女人胖胖的脸上布满了雀斑,一个大而扁沓的鼻子几乎是贴在麻脸上的,一对豌豆大小的小眼珠,很像华君武笔下的漫画人物,但她才三十出头,脸蛋虽丑,身材却很匀称性感,加之以颇讲究衣着,善于打情骂俏,她的男人一死,就迎来了周围更多的男人。
为她而争风吃醋的事情频频传出,她既成了窝棚区里的谈资,也成为了周围几个犯人中队的“新闻”,她虽受到许多人的指指戳戳,但也得到不少人的呵护,银枝的日子过得并不困难,她可以同任何男人相好,只要她乐意。
此时,她见我们俩站在那里站着不动,便向我们喊道:“过来帮帮忙,把他送回去。”我们便走上去,把那醉倒的汉子扶了起来。
于是,银枝接过大炳手中的电筒在前面带路,我们俩扶着他摇摇晃晃地送到了场部蔬菜组的集体宿舍。
送回了那醉汉,我们俩才重新往农六队走,我想,这鸽子棚决不是大炳这样的老实夫妻久居之地,所以劝他在完婚后,应尽快想办法回到长寿老家去。
这年的五月分,大炳申请返回长寿原藉的报告获准,他迅速办了离场手续,回到他的故乡去当农民去了。
这一天,他专门备了一架马车,拉上所有的行李和媳妇,离开了这消磨掉他二十年青春年华的魔窟,虽然迎接他的另一个天地绝不是“福地”。(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