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最后牺牲的“火炬”烈士(5)
(四)陪杀埸的“五类”
到了九点钟左右,北面巷道的深处传来了一阵阵吆喝声,不一会儿,一群形象沮丧、面色腊黄的人,在民兵吆喝和押解下挤了进来。
为首是一个柱着竹棍的一瘸一跛、头发花白的老者。身上那件满是补丁的衣服上,沾满了油腻。他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一个镜框是用白色的胶布贴好的,另一边干脆只留着半片镜片,他胸前悬挂着一尺见方的木牌,上面用红笔写着“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份子。”从他这身打扮便可看出,他忍受着长年的斗争折磨,有人说他是原盐源县委书记,也有人说他是办公室主任。
紧跟在老者后面是一个长须白髯的老人,他穿着一件补疤叠补疤的中式长衫,颇有点古风装束,我估计他是一个老教书先生,他的脸上倒还干净,但表情木然,看不出忧愁和哀伤,脖子上吊着一块大木牌写着“国民党特务”。可从他那副寒酸像来看,很难将他同电影里的“特务”联系在一起。
再后面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嘴里正不停地自言自语叨唠着什么,两只手不时向空中挥舞,好像在发表演说,也像一个乐队的指挥。她的衣服已被撕成布条,在风中飞舞摆动,有的地方还露出皮肉来,腊黄的脸上带着一种久经折磨而精神失常状态,她的胸前吊的牌子上写着“地主婆×××”,走起路来时,胸前干瘪的乳房摆来摆去。
“地主婆”身后,是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乱蓬蓬的,却被剃去了一半,半边白、半边黑。我知道那叫阴阳头,在那个年代,是专门用来侮辱被批斗者的,以此迫使他们低头认罪,他在队列中始终没有抬头,胸前挂着一块白牌,没有任何字。
在最前面的四名颇具特色的“演员”后面,依次跟着大约五十多名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人群,他们的脸色灰暗,毫无血色。
队伍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大约十三岁的小男孩。那孩子赤着脚,穿着一条像刷把一样的裤子,他的身上虽然没有挂木牌,但他瘦削的脸蛋上,已经不存在孩子的稚气和童真,只透露出一脸茫然和恐惧,让人看了特感同情。
最后入场的,是由两个年过六旬的小脚老太婆领头的人群。照样是衣衫褴褛,补疤累累,两个老太婆一摇一晃的进场,显出一副急欲前行却无法快步的样子。
跟在老太婆身后是几十名衰弱不堪的“病号”,两个套着红袖套的民兵在后面大声驱赶喝叱,但老太婆好像担心被石块绊倒再也爬不起来似的,战战悚悚仍然走不快。
靠西南面的巷道里,也挤出来了一支队伍,大约也有五六十人,胸前也挂着牌子,他们是盐源公社的五类份子代表,那些人的衣着更破烂,样子更像当地的农民。
靠北面的巷道里挤出来的,是盐源各乡镇的被管制份子和五类份子代表。他们衣着褴褛,面容憔悴,看得出这些“代表”平时除了忍受极度贫困外,还要受到民兵和积极分子加给他们的压迫。
他们被押来,是接受教育,还是跟我们一样“陪杀场”?
来参加“陪杀场”的“五类”,有好几百人。一个几万人的小县城,就有这么多黑五类,可见社会被扭曲到了什么程度?
当坝子里所有白色方框被填满后,已快十一点钟了,白线方框以外的地方,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白头帕,“白头帕”与“方框”之间,被几十名民兵站岗阻隔,切成了一条间隔大约一米宽的分界线,这条分界线,便是人为划定的专政和被专政的界线。
不过,随着会议的进行,这条分界线很快便被拥挤的人群破坏,被专政者,很快同当地人挤成一体。
一米高的主席台上,坐着七八个主持会议的人,台前站着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台上台下,倒是界线分明,各自身份也分明。
看看方格填满,大约过了半小时,主席台中央,端坐在那里的一位矮个中年人,手里端着话筒,用嘶哑的声音宣布——“公判大会开始”。
今天的杀人大会与以往的不同之处,就是免去了全场起立和读毛主度语录的程序,主持人简短的讲了今天大会的宗旨后,便一声令下:“将罪犯押上来!”麦克风里传出了沸腾的口号声,会场上并没人喊口号,声音原来是早就灌制好的录音带上播放出来的。
此时,四十多名腰配短枪的警察,每两人押一个,以几乎以百米赛跑冲剌的速度,将二十多名赴刑者推到主席台前。
全场顿时哑然,我的心也阵阵紧缩,在光天化日下,当着盐源县城的父老乡亲的面,对临刑前的受刑人进行惨无人道的殴打的酷刑,正在赤裸裸展示着。
二十多名受刑者,每个人被绳子紧紧捆绑,血流满面,不成人形。死刑之前还要承受一次死去活来的折磨,这便是“无产阶级专政”对人民的现场“教育”,这种对人性和人类尊严的挑衅,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我抬起头来,在三十几张血脸中搜索着刘顺森。当我终于从他的姿势判别出他来时,心狂跳起来,回想去年9月,我在他逃离魔窟前的一天下午,同他道别,嘱他一路珍重,一路平安,却没想到,那一次道别,竟成了我们的永别。
同张锡锟、陈力一样,此刻刘顺森正被两个虎贲反剪着双手,按倒在前台,将他的头几乎按到地上,在绳索捆扎下,他无法伸直脖子,没有抬起头来,看得出他用全部毅力强忍着痛苦。在生命最后一刻,仍保持着大义凛然。并不像相邻赴刑者那样前抑后翻。
我深知刘顺森的个性,他不愿让难友看到他满脸是血,增加难友们永诀的痛苦,既然绳锁喉颈无法喊出壮烈的呼声,还不如干脆就保持沉默。
后来我才听难友介绍,刘顺森被枪杀前,被盐源农牧场医院的周延阳注射了哑针(估计是强力麻醉类药物),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自古以来,为名节和理想而慷慨就义者,无不抱着“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的精神,刘顺森同张锡锟一样,在审讯中痛斥大陆的独裁专制,留下了“金瓯已缺总须补,为民牺牲敢惜身”的誓言。
好一个“金瓯已缺总须补,为民牺牲敢惜身”的慷慨遗言,这也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叮嘱。
在刑讯时,他平静回答刽子手:“你要问我的同党么?我可以直言告诉你们,六亿中国人民都是我的同党,你们可以杀我,却无法扑灭人民对你们倒行逆施的愤怒。你们可以消灭我,却无法抹去你们犯下的累累罪恶。”
刘顺森在就义前所写的绝命诗,和他写下的许多天才论述,全部被刽子手搜去,他的遭遇证明,根正苗红的出身,只要反对中共的倒行逆施,同样要遭到格杀勿论。
刘顺森等人被押下主席台良久,隐约从远处传来枪声,坐在广场后面看热闹的“白头帕”躁动了起来,我听见传来了嘤嘤的哭声。赴刑者中定有他们的亲属在其中。在我心中,又填了一笔中共对我们所欠的血债,此刻我只能把这一笔笔血债,深深地埋心底,直到几十年后写在这本书中。更等待清算中共独裁那天的到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