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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纪(302)

中集-第十章:“文革”尾声
孔令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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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强弩之未的猖狂唤醒皮天明(7)

(五)永别了,二十年后再见

皮天明明白,他就义的时刻到了,他用坚定的步子向他的归宿走去,虽然他的肉体将永远拥抱着这荒凉的边漠,但他的灵魂在升腾。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的怯懦和哀怨,只有慷慨就义前那种苍凉和悲壮,正如他坦诚率真的男子汉性情!

他的喊声,仿如洪钟大吕,撞击着山谷中这死沉沉的地狱,也好像一个被压抑了几十年的巨人猛然惊醒,发出仰天长啸,他的喊声犹如一股汹涌澎湃的巨浪,冲刷着每一个人的心灵,所有的目击者心潮起伏,我的热泪夺眶而出。

此时,我心中涌起一曲送别的悲歌:“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与壮士的这个最后的照面,一直留在我心里。

我突然的想起了他常说的一句话:“我发誓要毁掉这吃人的垃圾箱,即使我去死,绝不后悔。”

十五公斤重的铁镣拖在他身后,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他走到了汽车边,四个民警两个人在上面拉,两个人在下面举,将他连同铁镣一齐举上了车箱。随着一声脚镣撞击车箱板的响声,他已经站在那卡车上了。他转过身来,脸朝着我们,高高的举起那带铐的双手向我们再次拱手致意。

“永别了,难友们!别了,二十年后再见!”

后来有人十分忏悔地回顾道:看着樊友才欺负皮天明,扛起全组人的工具,一路跌跌撞撞,却没有帮帮他,甚至看到皮天明遭受老管的皮鞋脚尖时,也无动于衷,对皮天明拉二胡也横加干涉……倘若时间可以倒流,一定要用自己的一切来弥补这些过失!

汽车启动缓慢地向前驶去,皮天明还在向我们招手……

汽车驰过了路边浓荫履盖的苹果园,正是早熟苹果成熟的时候。从绿叶中露出一个个微红的果实,吐出一阵阵诱人的芳香。

“给我摘个苹果吃!”皮天明向着白制服说。

汽车停下了,两个白制服埋头钻进了密林。不一会捧着几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向皮天明递去。

皮天明接过苹果,毫不犹豫的大口嚼了起来。他毕竟才二十六岁,生活才刚刚开始。生活的甜头他没有来得及品尝,然而,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我突然听到距我三米远的陈孝虞的抽泣声。这最后的生离死别时,我们才感到与他两年多的相处太过短暂,才感到与他血肉相连,难舍难分。

我远远的伫立在垃圾堆前,一直泪眼濛濛地注视着他,看到他大口吞嚼苹果的样子,忍不住泪水往下流淌,一滴一滴的滴在脚前的泥土中!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耳朵里总是回荡着他拉二胡的声音,脑海里回旋着他那开朗的音容笑貌:“你教我拉二胡吧!”他真诚地请求我,“音乐是心灵的语言,随心所欲吧!”我这样回答他。

记得有一次,他坦率地问到我,人的一生该追求怎样一种理想?我含糊地回答他:“你还年轻,怎么在一生中选择自己奋斗的目标,只能用心去考察就是了。”

想到他的决定,未免匆忙,不声不响,没同任何人商量,暗暗下定了决心,令人心疼,也令人钦佩!

三个月前,他盘腿危坐在院坝中间,血流满面,引亢高歌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响在我的耳中!“永别了,二十年后再见!”这摧人泪下的告别,使我无法入眠。

第二天,七月二十八日上午九点钟,盐源农牧场的全体流放者,再次被押解到农七队的那片大坝子里。走进这个坝子,就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盐源农牧场的狱吏们在这里留下了多少血迹?那围墙后面的草坪上,一个个敢于反抗迫害的奴隶,就在这里纷纷倒下,然而反抗却前仆后继,一次比一次更为壮烈。现在又一位喋血英雄,就要在这里从容就义。

进入会场,四周的墙上照例布置着黑洞洞的枪口,各队带队来的干部们,三五成群的在那长长的廊沿下,各侃各的龙门阵,会场里闹轰轰的。

大会一开始,依然杀气腾腾地把将被枪杀的人扭上主席台前,受刑者依然被打得皮开肉绽,“四人帮”虽已粉碎了大半年了,可毛泽东的衣钵几乎被全盘继承下来,无产阶级专政依然是中国人民头上的紧箍咒,所不同的是,主持会场的人,却换成了盐源县法院的院长,他口吃的讲话,少了些文革时期的杀气。

这段曲折的历史,每前进一步,都是艰难的,杀人还将继续下去。

厕所的一角,夏光然找到了农二队的当年同皮天明同案处理的张磊。两人便蹲在那里悄悄地交谈着:“知道皮天明家在那里吗?”夏光然问。

“好像在渔洞,我和皮天明本来并不认识,只是在一次抢砸一个百货商店时,结成了一伙,那一次,实际是两个造反组织联合干的。”

夏光然思考了一下,继续问道:“农二队还有其它人知道皮天明吗”?

张磊思索着回答道:“倒是有几个,但他们知不知道皮天明的家就很难说了。”

夏光然拜托张磊一旦打听到皮天明的下落,一定通知一下六队捡牛粪的邓洪元。

火炬成员十分清楚,自己是在尖刀上与统治者作拚死的斗争,随时都可能遭到杀害。当这种情况发生以后,每一个火炬的成员,都有义务弄清楚他的家人和地址,收拾好牺牲者的遗物。一旦有机会,将死难者的事迹告诉他的亲人们。

在监狱中,我们虽然没有组织刚领和规章,但是生死相依的情谊,比任何组织章程更使我们紧密联系在一起,可惜皮天明案来得太突然,事前也没有预先同其它人商量,更没向任何人托付他的后事。

在毛泽东时代的监狱中,稀里糊涂被冤枉整死的人太多,若不是生前的好友为之代劳,许多人就算不明不白死去,也无人知晓。尤其是在那个年代,一人入狱,诛连全家,加剧了骨肉分离的悲剧。

就在皮天明斧劈樊友才的当天,就有细心的火炬成员为他保存了他带到六队的那口破皮箱和那把他一直痴心演练的二胡,暂时收藏在邓洪元那里。

如果遗弃他的继母和兄弟还在重庆,在得知皮天明壮烈牺牲后,能为他点一束香,也算让他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后来,我回到重庆以后,专门两次去渔洞寻找刘顺森和皮天明的家,望着街上的行人,我茫然四顾,刘顺森留下的地址早已人去屋毁,至于皮天明,更像是无根的树了。

当年这一血案早已埋入地下,所有的当事人先后的离开了人世,对于寻找他们的家人,我始终没能如愿。(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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