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强弩之未的猖狂唤醒皮天明(2)
(二)二胡情谊(1)
皮天明押到六队,是1975年九月的一个下午,那天他身穿一件花格子衬衫,衣服上沾着很多泥巴,手臂上留着两道被绳索勒过的黑印,脸上还有伤痕。
他才二十来岁。在他那黑黝黝的脸上,在两弯浓黑的眉毛下,瞪着一双倔强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不甘受人侮辱的刚烈性格。看到他的样子,便联想到我自己,我也是这个年纪来到盐源农牧场,至今已是三十九岁的中年人了。
皮天明随身携带的破烂行李上,插着一把断了一截龙头褪色的旧二胡。一身装束,很像一个走江湖的落魄艺人,脚上穿着一双旧皮鞋,前面已经裂开了口,从裂口中露出脚的大姆指。
那天值班的钟花脸,将皮天明带到严管二组的门口,并把当时的陈贤士喊出来,要陈贤士安排皮天明的铺位。没过几天,我们才知道他叫皮天明,是从林业队逃跑抓回来的“犯人”。捕前是重庆一所中学的学生。
他们的可塑性极强,当他们一旦了解世界后,就会与自己贫穷处境作对比,从不成熟开始,发展成毛泽东的坚定反抗者,场部拖拉机组的孙明权就是一个例子,皮天明又是另一个典型。
他初到六队正“火炬”案发的时侯,他亲眼目睹张锡锟案的处理经过,张锡锟视死如归的人格魅力,使他深深折服。当他受到刘顺森的影响后便开始认识社会黑暗的原因,很快成为火炬的追随者,从初入监狱时的“逃”变成“反抗”。
自我学拉二胡后,耳朵里常回荡着母亲当年演奏的《二泉映月》,而今我在铁窗下演奏它,便用来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我不懂乐理,人们评及我拉的二胡说:“你在琴中哭泣”。
我深信音乐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垓下一战,汉军的竹箫楚歌,吹散数十万楚兵,可见音乐能表达语言无法表达的感情,即使在文革最疯狂的时期,连生性暴戾的士兵,听到李克嘉演奏二胡时,也会闻琴而静,没对拉琴粗暴干涉。
工余时间,他迷上了二胡。从二胡中所表达的内心独白,沟通了囚奴们的心灵。靠二胡我结识了李克嘉,后来又邂逅冷军,现在又碰到皮天明。
有一天,我正在独自调整二胡的音调,一曲“良宵”还刚刚开头,便见皮天明站在我的床头看。我停下了弓,用探询的眼光看着他。
他称我老师,很大方的向我请教二胡弓法。想到皮天明初到六队时他带着一把二胡,那身江湖艺人装束,理应对它了如指掌,怎么会来向我请教弓法?在六队,当二胡老师非李克嘉莫属,我哪敢被人称作“老师”?。
我连忙挪动了一下身体,请他坐下向他说:“我是初学的,拉得不好,不敢妄自为师,还请你指教”。
皮天明摇了摇头,显出他的天真,说道:“你别误会,我根本就不会拉二胡,但听到你和李克嘉的琴声,我几次都想拜你们为师,极想学会这门乐器,可是李克嘉送进小监了,所以我只能拜你为师了。”
那时因四个洋芋人,李克嘉第三次关进小监。
我好奇的反问他:“我看到你才到六队带着二胡,我以为六队又增加了一个爱好音乐的人呢。”
“唉!说来话长,那是一件纪念品,我从进监狱的那一天开始,便一直带着它,这是一位我在中学时代铁哥们的遗物”,皮天明回答我,眼睛变得灰暗起来。接着向我讲了一段有关那把二胡的故事:
“他比我大三岁,那时,我们都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员,他拉得一手好二胡,我就是从他那里才知道‘二泉映月’的,听他演奏这首曲子,常会情不自禁的流眼泪。”
“有一天下午,我在他的寝室里听他演奏二胡,天色渐渐黑下来,突然听得校门口人声鼎沸,来了一群与我们观点敌对的造反队员,个个手里操着大刀,我们还没看清楚他们的脸,他们就已杀奔我们的寝室来了,那时重庆武斗正在高潮中。”
“三个大汉见到我们,不由分说便朝我们俩乱砍乱杀,我俩还来不及夺门而逃,寝室的灯也熄了,黑暗中,只听到他惨叫一声,就扑在我的身上,我只觉得血从他的身上流到我的身上,听见寝室里有人在乱翻,我在他身下不敢动弹,只听见其中一个人说道:‘都被收拾了,快走吧’!”
“我在黑暗中等了几分钟,听听四下没有动静,便挪开压在我身上的哥们,黑暗中只觉得他浑身是血,已经说不出话来,摸他的鼻子,还有一点气,便赶紧摸着黑,连背带爬的把他背到了附近医院,医生说他已经死了。”
“我回到学校,找到了他丢在那里的二胡,想昨晚的可怕经过,若不是他压在我的身上用生命保护了我,我恐怕也不在人间了,我拿起二胡一看,龙头被折断了,就将这把二胡留作我永生纪念品吧,便把它带回家,收藏起来。”
“血债要用血来还,当天下午,我们集合了更多的同学,向昨夜袭击我们的组织发起了大规模反击,我在那次反击中,怀着满腔怒火,只想替已经死去的哥们复仇,进入阵地拼刺刀,我见人就砍,自己也多处负伤,那时我才十五岁”
皮天明停顿了一会,好像还陷在往事中,“没几天,警备区清查那次血斗的凶手,我就被抓了进来,临出家门时,我什么都没带,就带上了这一把沾着哥身上血迹的二胡。”(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