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犹大们(4)
黄学全再次陷入沉默,对于这种令他极难说清的问题,他一直回避着。当时是怎么想的呢?自己是工厂的电工,半导体刚刚在中国问世时,他对这门技术特别感兴趣,凭着自己的爱好和摸索,居然成了全厂的半导体专家。在厂里,无论那家的收音机坏了,都要找他修理。
既然帮人修理收音机,那么调试电波频率便是一个工作程序,为校正频率,他只好将收音机对准“美国之音”频段上,里面传出来大陆的真实消息,很自然地吸引了他,这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通遍假话迥然不同,长久地收听,使他产生奔向自由的幻想,但作为一个普通工人,岂能逃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魔掌?
文革一开始,黄学全在“试一试”的支配下,按美国之音提供的通迅地址发出了一封信。这是一封投石问路的信,可他万万没有料到,他这封普通信件,竟给他带来了一场横祸。
不久,黄学全便结了婚,蜜月后,忽然有一天,工厂的保卫科接到一张法院的传票。
就这样,黄学全毫无思想准备,就被拘留并被逮捕,接着被稀里糊涂的判了刑,直到他知道再也回不了家,他才开始后悔起来。
刚判刑不久,结婚还不到一年的娇妻便提出分手,黄学全十分“着急”,这些后果他并没有想过,不知该如何面对。
入狱开始阶段,黄学全像曹季贤一样,只知道说一句话——“放我回家”。
他是1968年才从成都监狱发配到盐源的,因为是“叛国投敌罪”,刑期是十五年,所以很快地将他转到了六队,在这里,黄学全碰到了他在成都的邻居张锡锟。
监狱里的高强度劳役和饥饿折磨,使黄学全无法承受,加上对娇妻的怀念,他最直接的主意便是“逃”出去,日思夜想的娇妻使他心里只有一个“逃”字,仿佛只有逃,才是解脱痛苦的唯一出路。
来六队才三个年头,累计逃亡的次数已达几十次。而每一次的出逃,除了一顿毒打之外,依然没有逃掉劳役和压迫。
黄学全的频繁逃亡,倘若落到任何一个政治犯的头上,早已是身首异处了,在文革中被枪杀的政治犯,逃亡者占很大比例,蒋正君一案,就杀了五个人。每一次“严打”运动,总有几个出逃的反革命犯被杀害。
仅仅因为他的盲目和幼稚,并不带任何政治目的,所以才到今天没有被处死。
黄学全带上重镣后,何庆云一脸阴沉地警告他,“无产阶级专政决不会宽大无边,你已经逃了二十多次了,我看只有一颗“花生米”,才能解决你“的确凉思想”。(所谓“花生米”,这里特指子弹。因为子弹与花生米颜色和大小相近,中国民间常把子弹俗称为花生米。所谓“的确凉思想”,是指在追捕逃犯过程中,双方快速奔跑,产生很大的风力,使人感到凉爽,故名“的确凉思想”。)
黄学全被林扯高叫去,心中不免感到紧张:“这一次是要杀我么?是杀我前的问话么?”
黄学全进了林扯高的办公室,林扯高突然问道:“你同张锡锟是邻居吗?”
对于这个与处死他毫不相干的提问,黄学全淡淡的回答“是”后,就一叠声的哀求道:“我不想死,我还年轻,我希望政府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要悔改……”
林扯高看破他内心的紧张所在,告诉了他一个惊人决定:“经队部过研究决定,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从明天开始,下掉你的脚镣,把你放到严管二组去劳动,若再逃跑,你的死期就到了。若有立功的表现,我们可以根据你的表现,对你宽大处理,甚至于释放你。所以你的命运,就在你一念之间,完全由你自己掌握。”
黄全学眼睛一亮,这是他这段时间里日夜盼望的东西。但他随即便陷入了沉思,一想到那漫长刑期,沉重的苦役……这十五年怎么熬过去?
林扯高继续说:“六队的情况非常复杂,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张锡锟正在出版一个“火炬”地下刊物,如果你能提供线索,甚至于拿到证据,我包你减刑,你明白么”?
黄学全睁大了眼睛,既惊喜又疑虑,他简直不敢相信那对准自己脑袋的枪口,就这么轻轻地挪开了,但随即明白,林扯高所说的出路,是要出卖他人才能换到,且要出卖在街巷里一起长大的张锡锟。
张锡锟虽比黄学全年长几岁,但两人从小亲密无间,加上两人的母亲又十分要好,两家一直是和睦相处的要好邻居。自从两人身陷囹圄后,两个老姐妹便“同病相怜”、相依相伴相安慰了。黄学全来不及细想,起身走出林扯高办公室,当他跨出林扯高的办公室时,才感到脚镣下得并不轻松,如果真那样做了,下掉了脚镣,却换上了一副沉重的良心枷锁。
那天晚上,黄学全一直在小监里苦苦思索,久久不能入睡,第二遍查房后,他索性坐了起来……长时间的靠墙坐着,门外的查哨人也再不像过去那样横蛮干涉他。(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