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2012年07月10日讯】在人类赢得大自由之前,如布罗茨基所说,在人们忘记拼写暴君的名字之前,这首诗可以在不同民族和不同语言中不断给与新的阐释。
二十多年来,我一直致力于英诗汉译,断断续续翻译的部分英诗,最近结集为《英美
抒情诗新译》(一○八首),由台湾商务印书馆于今年六月出版。
新译除了多借鉴中国古典诗词的形式和风格之外,比别家翻译更多一些译注,以便釐
清英诗翻译中一些颇有争议的问题。
尽管如此,对于某些诗的译注,仍然意犹未尽。例如,二十世纪著名诗人W.H.奥登的《一个暴君的墓志铭》(Epitaph on a Tyrant),是耐人寻味的,值得评论。这
首诗写于一九三九年,一般认为是二战爆发之前诗人针对希特勒而作的。全诗只有六
行,前人已有多种译文,新译如下:
完美纯净,乃其盛年所求,
霸气赋诗,辞章通俗易读;
深谙蚩氓,熟如自己手背,
兵燹军舰,引为无穷乐趣;
龙颜一笑,群臣应声噗嗤,
狼嗥徒起,童子死于街衢。
这首诗的原文采用日常生活的用语,简练准确地勾勒了一个暴君的肖像。这个暴君,
既是一个有说有笑的活生生的人,又是绝对权力的象征。但是,我的新译采用了与前
人的大白话翻译有所不同的笔法,较为古雅,并且略带翻译中的“归化”策略,在中
文中,就是“汉化”策略。
我的考量是,中国历代暴君,也许比西方暴君更通诗词歌赋,尤其是毛泽东这样的现
代暴君,风骚远胜希特勒、斯大林、齐奥塞斯库或卡斯特罗。他得心应手地把诗词用
为政治宣传工具,同时流露出貌似无产阶级革命豪情的“霸气”,这一点,简直无人
可以比肩。
法西斯美学追求的完美
希特勒追求的那种完美,是绝对权力的完美,也可以说是金发碧眼的纯种雅利安人种
统治世界的妄想。后来,这种追求鲜明体现在法西斯美学中。完美的雅利安人,在某
些方面类似于中国革命文学中“高大完美的无产阶级英雄”。依照这种“完美的偏见
”,犹太人,吉普赛人乃至同性恋者,像“牛鬼蛇神”一样,均属于应当清除之列。
奥登本人就是一个同性恋者。在写这首诗之前的一九三八年,诗人曾和他的同性恋朋
友伊修伍德访问抗战烽火中的中国。由此可见,奥登对法西斯主义的憎恨,除了公义
之外,还有他自己私生活的隐衷。
十九世纪美国历史学家莫斯利(J L Mosley)曾经把十六世纪荷兰独立运动领袖奥兰
治亲王威廉(William of Orange)赞扬为照耀荷兰民族的北斗星:“当他去世儿童
在街头哭泣”(when he died the little children cried in the streets)。奥登基于历史事实,在诗中把这句话反过来写,我的意译是“狼嗥徒起
,童子死于街衢”。
这里的cried 一词原本兼有(鸟兽)叫喊和哭泣等多种意义,在后一种意义上,奥登
这一行诗也可意译为“鳄鱼流泪,童子死于街衢”。不管怎样,孩子的死与暴君的行
径表面上没有直接联系,至少可以说,暴君不是也无须充当直接操刀的杀人犯。但是
,暴君的一举一动,言笑震怒,自然会有朝臣下人心领神会,遵意而行。
现代暴君和古代暴君有所不同
故国三十多年前,当毛泽东逝世,在街头哭泣的,有全中国的老幼妇孺,有的甚至泣
不成声,晕厥倒地。这一幕,去年北韩的暴君金正日逝世后,又一次在平壤和北韩各
地上演。这种反讽现象,充分说明了暴君极大的欺骗性。正如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尖
锐指出的那样:现代暴君与古代暴君本质上是一样的,两者的一个差别在于,像莎士
比亚的《理查德三世》中的主人翁那样,有些古代暴君敢于承认自己就是流氓,而现
代暴君,往往以人民领袖自居,被当作人民大救星来歌颂和悼念。因此,如果直接借
用莫斯利赞扬奥兰治亲王威廉的话来形容暴君,虽然具有莫大的反讽意味,却同样是
历史事实。
这一点,很大程度上得力于暴君“深谙蚩氓,熟如自己手背”。建立在这种熟悉的基
础上,暴君“相信群众”是完全可以被愚弄被运动的。结果,反讽的是,群众也相信
他们的领袖是完全可以信赖的。甚至当暴君“偶尔露峥嵘”本相时,群众仍然不能觉
醒,宁愿沉浸在一头雾水中。
但是,光有谎言是不行的,暴君嗜好的另一个重要手段,就是奥登诗中写到的“兵燹
军舰”。在我们眼里,这是“武装斗争”的暴力和革命胜利之后维稳的暴力的象征。
暴力,不仅仅是暴君的一种手段,它同时就是目的,因为“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希特勒式的暴君已经连同他的“兵燹军舰”灰飞烟灭了。伟大诗人奥登及其《一个暴
君的墓志铭》等杰作,却可以名垂诗史。在人类赢得大自由之前,用布罗茨基的话来
说,在人们忘记拼写暴君的名字之前,这首诗可以在不同民族和不同语言中不断给与
新的阐释。
--转自《开放》杂志 2012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