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十年生死两茫茫(4)
(一)寻母(4)
她从新望了望那张刚刚才写完的信。拿起那破藤椅上的棉垫子靠在小女儿身边躺下,此刻脑海里再次回到十五年前,脑子里全是大儿子的音容。可惜,照片已经完全烧掉了,敞若不是那杨婆婆,自己早成了池塘里的水鬼,这个家就算无声无息在暴政下消失了。
现在想来,杨婆婆的话果然没错,她那时就劝过自己,“像你这样的人中国多的是。凭什么要走这条绝路呢?就不能长着眼睛看看这世道还会变成什么样?”那话里可是一种预言,一种普通老百姓在黑暗中的等待,一种希望啊!
她想着想着,脑海子里又呈现出大孩子的样子,活鲜鲜的,宽大而长园的脸旦,白皙的皮肤,从淘气的童年直到中学时代……背着背兜捡二煤炭的身影,晚上伏灯读书的身影,又重新回到眼前。
记得他考上大学离家时,几乎整整一夜同儿子促膝交心,谆谆劝导他:“千万不要去从政,那是一个说不清的危险领域;也千万不要去从事教育,你父亲就是一个活的教训。你选择了工科,有一门专长就是自己一生一世安身立命的本钱了。”这可是父母从动荡的年代里,为躲避暴政总结出的切身体验。
可惜,这样的躲避,依然没有躲过劫难。为什么中共连这么一个勤奋苦读的孩子也不肯放过啊?
想到这里她痛苦地翻了一个身,于是又想到自己同大陆上受残害的知识份子一样,她自己又招惹谁使她家破人亡?想到这里,她只能打住了,唉!今晚被那些痛苦思绪扰得乱麻一团,总是高兴不起来。
“时难年荒事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州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白居易)古人的灾难有今天这么沉重么?
渐渐地,她在朦胧中感应到自己的骨肉,正在无数大山相隔的那一面向她呼唤,于是她真的腾空飞起来了,穿越那重峦叠障的山脉,在那雾气缭绕的冯虚之境,她找到了自己可怜的孩子,他褴褛一身,瘦骨凌峋。不过那一刻,扑进她怀里的依然是那又长又园像鸡蛋一样白净的脸……
记忆可真是一个怪东西,十五年过去了,处境限涩,音容依旧,就这样母子相逢在梦中,相拥在幻境。醒来时,泪水浸湿了一片枕头和被盖。她望了望熟睡在身旁的小女儿,替她盖好露出被外的手脚低声叹了一口气。
当这一封信从何庆云的手中交给我时,他那脸上堆着一脸奸诈的笑。
“现在,你总找到精神寄托了吧!你看你的母亲还健在,她可不像你处处同政府对立,你可要好好读读她的来信,不辜负她对你的希望。”他说着,把信交给我。到此时我们母子断绝了十五年的联系,终于接上了,不过十五年前那时,负气天真的想法,已被十五年的折磨彻底纠正,此时此刻我才知道,我日夜牵挂的亲人除了母亲,都已不在人世!欲哭无泪,断肠天涯。
从外婆去世的年代,可以判断,因为长期无人照料,饥饿年代死于营养严重不足,而我的可怜的弟弟,真想不到会惨死在造反派的乱枪之下。我又回想起当年小龙坎的夜。我真没有想到我和他共进的那一顿年夜饭,竟是和他共进的最后晚餐。临别时没有遗留下一张照片,我那断肠的追念又向谁表达?
母亲有了下落,我该向她简单讲一下我这几年来的遭遇,以及我生活在监狱的概况。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所在单位掌权的造反派们,不仅公然无视公民通迅自由的法律规定,把我们的信件私下拆阅,还因为这些小痞子为表现自己的政治嗅觉灵敏,而把信中他们所不认识的字句和不懂的词语,拿来集体“破译”, 对信中用到“亡羊补牢”,“扑朔迷离”等辞句,整整研究了一个上午。
他们为此专门找来新华词典,按照那些词的字面解释,一面按照毛泽东的阶级斗争论点逐一分析,把亡羊补牢说成是我想待机逃出牢房,把“负荆请罪”说成拿起杖棍毁灭罪证,牛头不对马嘴的解释以后,还要责令母亲作出解释。
可笑的是他们竟会以蔡家医院革命委员会的名义,向盐源农场的革命委员会写来一封信,要求盐源农场对我严加追查和管教。
在接到母亲下一封回信时,要我写信中不要用成语。
哭笑不得之余,我只好用常人写信的四段式,即称呼、问好、说事、祝身体健康。这大概就是文革对社会改造的一大成果吧!
从那以后,远在千里外的我,算是结束了孑然一身,举目无亲的孤独,每逢过年过节不再独唱悲歌。还能同其它有家有父母的流放者一样,收到一小包慈母一针一线缝好,熨上她体温和关爱“礼物”。
她把省吃俭用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变成了儿子身上穿的背心,脚上穿的鞋,洗脸用的毛巾,以及粮票。
我知道在这物质极溃乏的年代,寄来的东西来之不易啊!在那一小块肉,一截香肠,一包水果糖中凝聚了多少深情。!
这一年秋收季节,我在山上那些烂在地里的砍皮瓜中,挖出了许多白瓜子,把它们洗净晒干,用晚上学习时间,倦缩在屋角落,一颗一颗地剥出它们的仁,再用一块毛巾缝成一个口袋装好,准备找机会带给她。(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