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纪(248)
第四节:十年生死两茫茫(1)
1959年我被重庆大学强迫扣上右派帽子,无理踢出校门,送往南垌矿区接受监督“劳动改造”,留在我心坎上除一腔冤屈怨恨外,还有一个对我亲人的牵褂,该如何处理这骨肉分离之痛?
当时我很渺茫,看不清地狱前方何处才是尽头?想到抚养我的老人忍着从心头割肉之痛,我的心便像被刀割般难受。
外婆和弟弟在父亲被捕时,已经历了一次心灵的重创,接着又是母亲划为右派,这雪上加霜后,现在我又遭入狱大难,当时我想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他们,给他们层层创伤的心上再洒上一把盐。
既是中共菜板上的肉,把我们一家赶尽杀绝,我们就只好忍受这“灭门”之灾的降临!
入狱后把一切可怕的后果埋藏在我的心底,万般无奈中,我只有选择不告而别。十九岁的我要像男子汉一样独立承担一切,但家人将承担怎样的挂欠和伤痛。
剩下的孤儿寡母会不会踏遍千里寻找天涯沦落的我?常使我陷在不知如何处理的两难之中!我只能如此了。
入狱开始的那段岁月里,我往往在夜半睡梦中哭醒。
最后,一个决心与命运抗争到底的信念控制了我,当时想,除非我从监狱里沉冤昭雪那一天,我能体体面面的回到亲人中去,绝不会以“带冤”之身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主意打定,我就突然消失了。
从此就再没有向家里写过一封信,告诉他们任何关于我的信息。从那以后,我独自任由劳改队发配充军,从一个鬼门关到另一个鬼门关。
算起来,我在狱中渡过这段日子至今已整整十五年了。每一年的中秋之夜,我都要透过瓦背上挤进来的月光想念他们。每逢大年卅日晚上我会摆着从厨房端来的饭菜,默默地坐在我的铺位上,面前摆着四个碗和四双筷子,合著掌,祈求他们在远方平安。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还”,千里孤飞的失群之鸟,终有回巢的时候,“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悲歌.乐府
对亲人长年的眷念,像一杯永远无法喝尽的苦水。屈指算来,我已“三十五岁了。先前还是一个稚气的孩子,十五年已变成了未老先衰的小老头。如果那倚着竹篱,盼我归来的白发外婆还在人间,那么她已经是八十五岁了。
有一天,心灵的感应像一股强电流聋击着我,使我强烈地感到一种说不清的预兆,隐约感到这些我日夜萦思梦绕的人都不在人世,一种不能再与他们相会的恐惧催促我,我不能再音信杳无的继续下去。否则,我也许永远都找不到他们了,那么就算我从这里活着出去,我将要终身负罪,我既对不起日夜盼我归来的老外婆,也对不起艰辛中抚育我的母亲。
(一)寻母(1)
1973年新年期间,就在这股寻亲思潮的冲击下,我结束了十五年的固执。第一次提笔向母亲写了狱中给她的信,全信仅用了一百多字,因为十五年的变迁,我不知现在我到那里去寻找他们!该怎么去寻找他们?
“妈妈,已经整整十五年没有给您写信了,我仍按十五年前的地址试着写这封信,倘若你能收到它,就请立即回我的信。我这是在四川西南边陲上一个小县城里给你写信,希望这封信能接上我们之间已断了整整十五年的联系。
您的孩子孔令平1973年2月于西昌盐源909信箱六中队。
这一百字寄走了我整整十五年对亲人的朝思暮想,也寄走了十五年筑成的自闭,我想这封信她如果不能收到,那么至少告诉我一家人全都亡故,倘若这封信寄到她手里,那么我估计得出,在这个文字狱紧锁,我们间唯一可沟通的窗口上,魔鬼正用怎样的眼睛监视着这些信!这第一封信,必会受鬼蜮们的盘查,嗅出阶级斗争的火药味。
然而这一百个字,堆积整整十五年的血泪意欲喷溅出来。就宛如一个丢失了母亲整整十五年弃儿的呼喊,在误入地狱的不归路上,寻找归途!寻找她的喊声!
所以我纵有再多的怨恨要倾诉,但委曲和苦都不能露出丝毫,否则一不小心就会徒生枝节,不但我这一百多字不能打破关闭了十五年的亲情大门,还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我这封问亲信,整整过了五十来天,与其说因为她在十五年来从北碚托儿所任教,到目前在一家乡村医院接受监督劳动,需要辗转传递,还不如说,经过了多部门折信检查层层审阅,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三月二十五日,蔡家医院的门房叫住了母亲,说有一封从西昌寄给她的信。
咋闻西昌来信,她心中一惊,自1967年小儿子失踪后,已整整六年,她没有收到任何信件。(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