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 妈妈送来一床棉被，上面绘满了树木和花的图案。不过微凉时节，我就迫不及待等着黑夜，等着将妈妈的爱意铺满在床上、心上和无边无际的梦里。

谁知道一缩进被窝，就闻到大片森林的气味，听到小鸟的鸣叫！

许是下过一阵雨，小径上湿漉漉一片，妈妈在前头挑着满满的芥菜摇晃着屁股疾走，肩上的扁担因为沉重，咿呀咿呀叫苦；我在后头提着棉布袋。

“小鱼你负责找钱，负责招呼客人！”我心里忐忑难安，万一被同学看到多难为情啊！“今年的芥菜长的特别好，应该可以卖到好价钱！”妈妈叨念着。

我们经过一个红埤塘，土是贫瘠的红土，堆成一个又一个散落的山丘，那是附近阿兵哥练习打靶的地方，平常不能随便靠近，妈妈叫我快走，我在后头跟的很紧，因为听说这个树林有鬼，爱吃落单的小孩！

经过兵营，几个大兵盯着妈妈猛瞧，那时候妈妈还年轻，是村里的美人，他们把手伸进口里，嘴唇一捏，哔……..吹出一串响亮的口哨，妈妈的脸就更红了，我心里觉得好玩又觉得有点害怕，他们开心着笑着，爱看妈妈微红的脸蛋，然后又拿几个馒头，塞进我的棉布袋，“嘿嘿，小妹妹你喜欢吃馒头吗？”我赶紧逃到妈妈背后，怕死了那些阿兵哥，像是会移动的绿树，再往前挤一步我就不能呼吸了！

到了一个眷村，那些军人的太太们都在门口闲聊。

“太太，要买菜吗？”妈妈一家一家问，有人摇头有人精挑细选，一斤两块钱，我的棉布袋装了许多叮当响的硬币，也有人看见怯生生的我，问妈妈这是你女儿喔？好乖啊…..然后摸摸我的头，我才小学二年级，个子小，头发剪成西瓜皮，脚上穿着一双红布鞋，红咚咚一张小脸站在冬日里，听到赞美脸上又是一阵腼腆的笑意！

绕了几条街 菜篮就空了，妈妈又挑菜担又走长路，在寒风中一直流汗喘气，我走的小腿也酸了，不时张望不远处的街道，长长的街道有奔驰的车辆还有卖糖果的小铺，妈妈是明白我的，绕到糖果铺给我买了两支麦芽糖，又另外多买了四支，给哥哥弟弟和两个姐姐。

生意这么好，妈妈很开心，回程时脚步轻快的经过那片树林，那个兵营还有神秘的红埤塘。

兵营旁没见到调皮的阿兵哥，他们在操场上立正，唱军歌，树林里长满杂草，只留下一条泥土小径弯弯曲曲，大概是像我们这样爱抄短路走出来的，树种是相思树，到了夏天树干会爬满毛毛虫，暗暗灰灰静静伏在树干，等着变成蝴蝶。

我喜欢红埤塘，喜欢那样的荒凉，有一次雨后我偷偷跑来看，山丘凹处都积满了雨水，变成一个又一个池塘。妈妈从不让我靠近这儿，说是担心阿兵哥练靶，“子弹可不长眼睛，万一飞过来怎么办？”她常常这样说。

我哪会这么倒楣？我还是偷偷跑去看红埤塘，天晴时风会把沙不断排列成各式各样的图案，细长的像柳树，圆形的像落日，有时也排出一只飞鸟的形状。若在黄昏，落日停在红土上方，云影迭迭变幻，好一幅云浩风荡的景象！

传说红埤塘旁那株苦楝树，也曾发生命案，一个患癫痫症的少女，爬到树上去采苦楝子，不巧就在树端发病，跌到树下香消玉殒，人们发现时已发出恶臭，后来每次经过那棵苦楝树，我就感觉树上有一个少女在看我，再走远几步，仿佛听到凄厉的叫声飞过红埤塘，很久很久才停止。

其实谁也没听见少女的惨叫声，除了那棵苦楝树和沉默的红埤塘。

不知何时红埤塘不见了，变成马路和社区，人群来来去去热闹非凡，许多记忆像风一样模模糊糊没有边际！我常常想起红埤塘，想起当年母亲曾有的风华。

母亲送来的棉被好温暖，我抚摸着被单上的图案，仿佛每一株树都有了风声， 母亲怕也不曾遗忘那片树林还有红埤塘吧？就像我不曾遗忘她曾为我们这群孩子流过的汗！

作家叶莎部落格：//blog.udn.com/yuann03100310